孝史想起大将刚死的时候,众人聚集在起居室时,嘉隆用一种异常悠哉的口气说「哥哥的想法也变得真多」。现在想想,那真是句不说也罢的讽刺台词。莫怪那个时候贵之会露出愤怒的神色。
「所以,他才把鞠惠送进来吗?」
「没错。父亲跟叔叔的不和是有名的。所以不管是生前还是死后,要是父亲特意赠送或留给叔叔什么东西的话,会有很多人起疑的。可是,如果父亲是把钱留给爱妾的话,谁也不能说什么了吧?在这层意义上,鞠惠只是个受人操控的人偶罢了。」
「嘉隆是用什么来威胁大将,鞠惠知道详情吗?」
贵之摇头。「她就算知道威胁的事实,我想也不知道信件的内容。如果知道和不敬罪有关,那个女人其实是很胆小的,或许会吓得逃走也说不定。」
没错,或许她是胆小。所以才会对珠子的每一个反应动怒,对阿蕗和千惠也得动不动就虚张声势,否则就无法安心——
「叔叔花言巧语,教唆那个女人说:我马上让你变成蒲生大将的正室,蒲生大将是个粗人,又不谙女人的花招,一定会对你说的话言听计从,那样一来,蒲生家的财产就可以任凭我们处置了。但是,那个女人有点钝——」贵之咯咯笑了出来。「她一发现我们表面上对她顺从,父亲也不会把她给赶出去,光是这样,就一副以为自己是正室,钱和财产都弄到手似的。她根本不懂法律跟继承的规定。她打从心底相信叔叔说的话,也因此变得厚脸皮又任性,开始说她不想待在这种无聊的屋子里,想要早点出去,结果让叔叔伤起脑筋来了。但是站在叔叔的立场,他认为至少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那个女人得待在这个屋子里才行。因为病后变成那种状态的父亲,不可能出门到餐厅找她,所以如果要宣称那个女人是父亲的爱妾,她不待在父亲身边的话,根本是说不通的。但是话说回来,事到如今又不能老实向她表明,说你其实只是我的道具,你得给我乖乖地待在屋子里才行。所以叔叔才会使尽千方百计,拼命地安抚她。」
「私奔也是鞠惠提议——」
「没错。我得声明,那个女的说的私奔,可不是离开这个家的私奔。叔叔自己也有妻儿。是要他离开那个家的私奔。叔叔可能也是进退不得了吧。要蒙骗住那个女的,应该很辛苦吧。」
说到这里,贵之收起了笑容。
「但是,这次他们真的私奔去了。」
孝史抬起头,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昨天黄昏的谈话,就是与那封信有关。」贵之继续说。「从以前开始,我就一直要叔叔让我看看那封信。因为我没有看过实物。父亲告诉我他被嘉隆威胁之后,我也只有从叔叔那里听说而已。我要求叔叔说:若是没有亲眼看到实物,我没有理由屈服于你的威胁,要他把东西拿出来。」
但是,嘉隆不愿意。那个时候他没有把信带在身上。
「他竟然说,在不晓得府邸里哪里有枪的状况下,他怎么能冒险将那种东西带来?他说他把信藏在安全的地方。」
孝史提高音调,结果引来脑袋一阵疼痛,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那样的话,就算他们两个不见了,情况也没有什么改变不是吗?」
计划告终失败了。原本打算让黑井把嘉隆、鞠惠还有那封信一起带走,然后对世人说明,两个人是私奔而失去踪影的。大将在遗书中,留给了鞠惠相当的资产,得到这笔财产的两个人,手牵着手从一切的枷锁中逃走了。鞠惠从以前开始,就一直逼迫蒲生嘉隆抛弃家人,和她一起远走高飞——。
只是这样简单的计划,却进行得不顺利。嘉隆和鞠惠消失了,但是最重要的那封元凶的信件却还留在这个时代。在某个地方、隐密地。
贵之眺望似地看着孝史的眼睛。然后缓缓地开口:「他们两个不见了——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孝史一惊。「不是吗?他们不是私奔了吗?是你跟我说的啊!」
装傻的脸和刺探的脸,在室内冰冷的空气当中像雪白汽球般飘浮着。仿佛从高处旁观似地,孝史漠然地在内心描绘这个情景。贵之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孝史,却也像是穿过孝史,凝视着这个屋子墙壁深处更黑暗、更深沉的地方。
贵之低声说:「你在书房看到了什么?」
贵之这个问题就像一个被医生告知罹患了不治之症的人,在医生开口前就明白一切,而且明明已经知道却不得不开口询问。他其实是在问自己,如果这家伙回答看到了一切,自己能够应付得了吗?
孝史察觉到这点,所以实在难以回答。
「你看到什么了吧?」贵之再一次低声说。他转向窗户,隔着玻璃窗望着阴天,明明一点都不刺眼,却眯起了眼睛。
该说出实情吗?或者坚称自己晕了过去,什么也没有看见?应该摆出装傻的表情吗?矛盾的思考在脑中乱舞;在内侧摇撼着孝史,突然让他强烈地意识到头上的伤痛。
就在这个时候,贵之再一次把视线移回孝史,问道:「你是辉树吧?」
这个问题一次击退在孝史脑袋内侧乱舞的各种思绪。就像尝试从被关住的房间里脱出,与打不开的窗户或门扉搏斗时,脚边的地板却突然翘起,从那里出现通道一样。
「你是辉树吧。」贵之再说一次。「这是父亲取的名字。他说过,他从以前就想好了,如果我有了个弟弟,就取这个名字。」
贵之微微地笑了。
「从你闯进这里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觉得有些奇妙。所以很快就想到了。这家伙一定是辉树。父亲一直很担心。他交代我说,你一定憎恨着父亲,所以迟早一定会来见他——而且是以意外的形式,不太令人高兴的形式。或许你不会很快就表明身份,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贵之耸了耸肩后,朝孝史探出身体:「不用隐瞒,老实招了吧。你是辉树吧?」
孝史缄默、沉思着。有一种畅快的感觉。
原来他误会了——他想。贵之打从一开始就误会了。在几次重要时刻,他对孝史采取的行动虽然称不上全都是好意,却也绝非对孝史不利。这当中的理由,他终于明白了。
孝史轻轻张口,说:「这件事,你没有跟葛城医生谈过吧?」
贵之微微睁大了眼睛。「和医生谈?为什么我非得跟医生谈这件事不可?」
「因为我也被医生问了一样的问题。昨天出门打电话的时候。」
「医生他——」
「嗯。他问我说,『你是不是辉树?』」
「你就是吧?」
和葛城医生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完全一样,孝史觉得再也无法说谎了。对于这个疑问,只有据实回应一途了。不,就算有别条路,孝史也已经不愿意走了。他不想再继续说谎或瞒骗了——
平田的脸掠过脑海深处。他的存在比起阵阵发疼的伤痛更加强烈,孝史的脑袋里越来越真实感觉到平田的存在。
他是孝史的救命恩人。虽然几乎都快忘了这回事,不过这是事实。而这个平田——孝史甚至不知道他实际上叫什么名字——怀抱着某种目的「飞」到了这个蒲生邸。孝史还没有听他说明这个目的。虽然平田已经承诺会告诉他,但目前还没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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