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作梦般的事……」
「不是梦。就连美铃那姑娘都看不过凑屋里的男人,特地跑来见你不是吗?你仔细想想。」
「可是我!」
佐吉突然大声说道。对此,他本人似乎反而大吃一惊,霎时间脸色惨白。
「对不起……我竟大声吼大爷。」
「别放在心上。」平四郎笑道。「我这人从不讲究礼数,你也知道的。」
佐吉无力地微笑,伸手抚额。
「可是我,他们一直告诉我,我娘是……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这辈子心里想的,就是绝对不要变成像我娘那种随便的人,绝对不要成为一个恩将仇报的人,所以……」
如今要他质疑这个前提,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这一点平四郎也非常明白。
「但是,就因为如此,这事才这么讨人厌啊。」
平四郎在内心嘀咕。
无论是谁,那个让佐吉深信生母葵素行不良的人,目的是希望借由这种做法,让佐吉过着现在这样的日子——觉得亏欠凑屋,对凑屋百依百顺,唯唯诺诺地接受在凑屋恩惠下才得以享有的人生。不,或许这才是其主要目的。
世上多的是被父母的恶行恶状拖累的孩子。即使如此,这些孩子并非全都没有出息,也不是个个都对父母的行为不检而自卑。佐吉也一样,即使葵真的是个忘恩负义、贪财好色、无可救药的女人,只要早点和凑屋断绝关系,远离不时会被迫想起过去的生活,他的心态和想法多少会有些不同吧。
「我可不喜欢这样。」
对平四郎而言,很难得地,这份怒气久久不散。带着从凑屋回来的小平次,总算准备离开铁瓶杂院时,午后阵雨似乎算准时候般落下。当头顶着强劲的雨势,走得又快又猛的平四郎心想,搞不好打在头上的雨水会被热得冒烟。
翌日。
昨天因与美铃聊开而中断的巡视,今天平四郎认真地走完一遭,一脸严肃地到奉行所露面,光这样便累坏了。因为天气实在太热,艳阳高照,路上又尘沙遍布,水都给晒滚了,平四郎全身汗水又湿又黏,只想早点回到八丁堀的宿舍冲个凉。一回来,却听见灶下频频传来笑声。平四郎招呼道「我回来了」,似乎也被笑声淹没,没有人出来。小平次帮忙洗脚的当儿,平四郎把耳朵张得跟团扇一般大,使劲儿想听里头的对话——有小孩的声音。
老喊着「姨妈、姨妈」的。平四郎转念便想到,这家伙该不会就是那个叫弓之助的小鬼吧?
细君说,这孩子美得不平常。从里头传来欢乐的笑声当中,似乎也杂着厨房小下女的娇声,越听越是可疑。
平四郎故意加重脚步走进起居间,里头大概总算注意到了,细君匆匆自灶下来到走廊。嘴里说着「哎呀,你回来了」,脸上却还在笑。
「有人来了?」
细君更是笑开了。「是的,弓之助从佐贺町送泥鳅过来。天气突然热了起来,姐姐要他送过来,给我们消暑。所以,今晚已经备好泥鳅汤了。这是相公爱吃的吧?」
话倒真多。这几年可没见细君煮了什么,还开开心心地说这是平四郎爱吃的。
细君的二姐所嫁的佐贺町河合屋是个富有人家,之前也经常送些当季的吃食来,却从没差过河合屋的孩子做这跑腿的差事。一旦养成这个习惯,下回、再下一回,慢慢就熟了,要不了多久,即使没事也会在这里出入,而平四郎这人凡事不拘小节,到头来一定会觉得「哦,弓之助啊,把那家伙留在家里也不赖苏」。这阵子平四郎的心思全放在铁瓶杂院上,井筒家收养子的事,似乎就这么在细君经手之下,暗地里悄悄进行。
灶下又扬起笑声。平四郎横了细君一眼,她一笑置之。
「在笑什么?」
「弓之助老说一些有趣的话。」
「好好一个男孩子,竟这么轻浮。」
「哎呀,不是那样的。我这就去带他过来打招呼。」
细君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起居间,旋即又带着细碎笑声回来。接着,对那个紧坐在她身后、在唐纸门前端正拜伏的小小人影说道:
「来,向你姨爹问好。」
「我是河合屋的弓之助。」
小小的人影手轻轻点在木板地上,头仍旧低着,说道:「姨爹今天也不畏酷暑巡视,当真辛苦。甥儿带来消暑的吃食,是河合屋的一点心意,还请姨爹赏用。」
口齿清晰地说完,人仍拜伏在地。平四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细君瞪了他一眼。
「相公,哪有人用哼回应的呢。」
「你口条倒是挺清楚的。几岁了?」
天气热,平四郎不顾体面,拉开和服赤裸胸膛,扇着团扇问。
「不用趴在那里,过来。」
「是,谢谢姨爹。」
弓之助抬起头来。平四郎扬团扇的手停下来。细君一脸期待地不时望望夫君,又瞧瞧弓之助。
果然,好一张漂亮端正的脸,细君的话不假:浑圆灵活的眼睛,光滑秀美的额头,尺画线拉般挺直的鼻梁。一身干干净净的打扮,不用开口便知是商家的孩子,浏海上的髻结得小小的像顶颗小丸子,即使如此,这孩子仍有着引人注目的光辉。
这该怎么说呢——平四郎思忖,不久便想到了。就像上好的精致糕点,给人一种咬下去肯定美味的感觉。
「你就是弓之助啊。」平四郎指着他道。
「是。」少年精神十足地应道。「上次见到姨爹,是我五岁那年的端午节。那是七年前,我现在十二岁了。」
「是吗。」平四郎搔搔下巴。不知是否太过端正秀丽的脸庞都有相似之处,总觉弓之助的脸和美铃的脸看来是一个样。
「你近视吗?」平四郎不由得问。
「啊?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
「相公,你在说些什么?」
平四郎接着又问:「有没有人说你里面好像填满了豆沙馅?」
弓之助圆滚滚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想来是吃了一惊。细君笑出来。
「相公,你问的话真奇怪。」
「可在我看来,弓之助好像包了满满了白豆沙馅。」
「白豆沙馅是吗?」弓之助正色复述。「没有,至今没有人这么说过。」
「咬下去好像会甜甜的。」
「那是因为相公你爱吃甜的呀。喜欢的东西看起来都是相像的不是?」
细君,这可是诱导问话。
「八丁堀的公役每个都是刀子嘴。表面上是只限一代的,在公差当中身分最低,俸禄也少。加上整天在市井小民町场里打混,自然就会变成粗莽之辈。」
「是。」弓之助应声点头。
「所以,你要是来井筒家当养子,继承我成为奉行所的公役的话,别人首先就会给你起浑名,像是豆沙助、井筒屋的白豆沙啦,这样你不觉得讨厌吗?」
「相公,现在就说这些也未免……」
细君想插话,平四郎却扬起下巴只管望着弓之助。少年眼珠往右转,想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说:「我不觉得有那么讨厌。」他回答。「而且浑名的话,现在也有人帮我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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