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事情抖出来,没半个人有好处。这些人全免不了诧异、伤心、失业,或本身也要承受罪责。
就此而言,仁平便截然不同。孤独的人果真吃亏。
自己实在不该管这档事的。都怪当初不想想自己的能耐,便出手去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应付不下来了。正当他如此喃喃自语,又翻来覆去时,唐纸门打开,细君露脸。
「相公,有客人。」
「谁啊?」
「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久兵卫爷。」
平四郎一骨碌爬起。
细君心情极佳。
「久兵卫爷说久疏问候,还带了好肥的秋刀鱼来呢!相公,你很爱吃秋刀鱼吧。」
久兵卫整个人显得小了一圈,但身上的行头倒不赖。和服与外褂看来都是新缝制的。
「做工不错哪,是谁的手工?」
一开口,平四郎便这么问。久兵卫拜伏在地,不肯抬头。
「之前听说有人在铁瓶杂院附近看到你,说你于雨中坐在小船船头。」
久兵卫仍低着头。
「你也和阿露、富平见过面吧?他们父女搬到猿江之后,我就没见过了,不过听说富平有一阵子不是很有起色吗,现在怎么样了?」
细君端茶点过来。久兵卫一度抬起头来,又拜伏下去。细君摆上茶点,说着「别这么拘谨,不过真是好久不见了呢,身体精神可都还好」,寒暄了好一会儿才总算走了。
「她对外头的闲话一概不知。」平四郎拿起茶杯说道。「不过,我也没料到她竟不知道你早已不是铁瓶杂院管理人了。也是啦,我不会在家提起那些。」
「井筒大爷。」久兵卫总算抬起头来,脸上是毅然决然的表情。「井筒大爷,不用小的多说,井筒大爷想必已知情一切。小的一直以来内疚于心,深知应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郑重向大爷道歉,但今天小的是奉主人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前来。因此,小的才斗胆求见大爷,以转述主人的吩咐。」
即便是平民,因故必须穿上外褂之人自有其威严,现在平四郎首次亲眼见识到了。的确威严慑人。他心想,原来这才是久兵卫真正的模样,这本事佐吉终究比不上。
他本想随便哼一声以示回答,实在不敢,便不作声。他不发话,久兵卫也不作响,默默又拜伏下去。
「哎,」平四郎双手空着,便摸摸下巴。「你请说吧。」
久兵卫没有笑。平四郎所认识的铁瓶杂院管理人久兵卫已不复存在。斥责豆腐铺的豆子夫妇、在卤菜铺店头与阿德商量事情、拿着顶门棍在下头指挥修理屋顶的房客、抡起拳头敲欺负小狗的孩子们——那个久兵卫已经给收得小小、小小的,藏在眼前这个久兵卫身上的和服袖子一角了。
「凑屋老爷怎么说?」
平四郎发问。久兵卫说道:「敝上总右卫门说,想请井筒大爷赐见。」
平四郎用手指着鼻尖:「要见我?」
「是。」久兵卫总算直视平四郎。
「不用说,是为了铁瓶杂院的事——没错吧?」
「正是。」久兵卫清晰地回答。「您说的没错。」
平四郎连着刚才没说出口的份,加倍在内心「哼」了一声。
听他这么一提,倒觉得这才是最妥当的法子,自己怎么没想到呢。和凑屋总右卫门正面对质,这不是很好吗。
「我本来也想去见他的,只是没想到你们家老爷肯见我。」
平四郎不正经地笑着,久兵卫却没跟着笑。即使如此,平四郎却也觉得他双眉间稍微放松了些。
「今晚……不知大爷可否方便?」
「可以。」
「那么,小的派人来接。届时还要劳动您的大驾。」
久兵卫深深行了一礼之后,又说道:
「小的深知这次的作为无可辩解,为井筒大爷增添无谓的麻烦了。」
一口气说完,紧接着说声「那么小的就此告辞」,便又拜伏在地。眼见他离去,平四郎终究连「那么你近来可好?」这句简单的话都问不出口。
日头偏西时,一如约定,凑屋遣人来接了。
见了来人的脸,平四郎又吃了一惊。他穿着凑屋的短褂,年约四十出头,仪表出众。
是那个「影子掌柜」。
「已于柳桥畔的船屋备好船,大爷请上轿。」
平四郎考虑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脱掉公役的外褂,穿着一身轻便和服,而这身打扮似乎无法与影子掌柜的短褂相抗衡,感觉很奇妙。
一路上,影子掌柜就走在平四郎所乘的轿子旁。好几次平四郎都想向他搭话,但要隔着轿子说话,就得扯开嗓门。结果,平四郎便默默地被轿子一路抬过去。
抵达柳桥畔时,日已西沉,长庚星在西方天空中闪耀。影子掌柜点着灯笼,为平四郎照路。灯笼上没有题商号,是一只素灯笼。
短短的栈桥尽头,泊着一艘屋形船。船夫头上缠着手巾,露出薄暮中仍引人注目的雄壮上臂,撑着篙站在船头。蹲在他身旁的人一见平四郎便站起身来,深深行礼。是久兵卫。
平四郎走上栈桥,忽地停步,回头转向影子掌柜,然后问道:「阿律还好吗?」
灯笼不见丝毫晃动,影子掌柜的表情也不见有何变化。平四郎接着问道:
「你真的是掌柜吗?」
这次,影子掌柜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却不答话,只将提着灯笼的手向前伸到近处,照亮平四郎立身之处。
「请小心脚下。」
离开柳桥时,屋形船内便只有平四郎与久兵卫两人。
船里备了酒肴,脱下外褂穿上凑屋短褂的久兵卫,不断劝平四郎喝酒吃菜,但嗜吃如平四郎,这时也没吃喝的心情。
与话不多的久兵卫两人独处,不免陷入沉默的尴尬。于是平四郎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对他说,今晚与凑屋总右卫门碰面之事,已知会冈引政五郎,而与凑屋总右卫门的谈话无论是何内容,平四郎都有义务转告;同时,仁平正由政五郎看守,但仁平仍激动地大谈葵的命案,声称只要把这件事叫嚷出来,便足以抵销自己杀害正次郎的罪等。久兵卫无论听到什么,都一迳保持沉默,只是恭谨地待在一旁。先前见面时的那份威严,似乎没有带上船。是因为凑屋的短褂吗?同样一件短褂,给了影子掌柜足以压倒平四郎的力量,却带走了久兵卫的威严。
待热酒转凉时,船发出叽叽声响靠了岸。久兵卫向平四郎告了罪,拉开格子门走至船头。
船再度驶离埠头。即使坐着也感觉得到水的流动,与船夫使船逆水而前的力道。
格子门开了。一名个子较久兵卫高大许多的男子,弯着身走进屋形船。
他就是凑屋总右卫门。
面对面一看,那张脸较想象中年轻许多。年纪应当五十好几了,但嘴角仍有种不知该说是讨喜还是带笑的神情,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暗赞,这确实是张能讨女人欢心的脸。他忙着观察,连总右卫门的问候都听而不闻。
一如平四郎为穿不穿外褂而烦恼般,不知总右卫门是否曾细心挑选过和服,或者男人不太在穿着上费心思?商人又另当别论吗?不过,那真是一身上好的和服。一定是绉绸吧。在这个单衣、夹服难以抉择的季节,他身上这件是单是夹呢?要个剩下的一小块回去,老婆定会开心地缝成上等绸巾吧。不过,他头上那髻结得也未免太后面了吧?总右卫门是长脸,是因他本人在意这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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