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左右他们陆续走了。朱迪,孩子们,里奥和玛丽。里奥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里奥,”我对他说,“你可以等一会儿吗?”
他停下了脚步,好像知道我会叫他,随后转过身冲我沉重地笑了笑。
“皮特,什么事?”
“两件事,第一,谢谢你带我到这里。”
“没什么,兄弟,尽管你甩了我一肘子。”里奥笑了笑。
“对不起,里奥……我当时失控了。第二件事是关于……我昨晚看到的情景。”
听我提起这个,里奥摆了摆手。
“皮特,我不想听这个。”
“我知道,我也不想说,里奥,但我不能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你是我的老朋友,也许我疯了,所有的那些都是我的幻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后我们会知道。要是两个月后我进了疯人院,穿着白色病服,两手被捆绑着,那请你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都忘掉,行吗?要是到时的结局真是这样的话,你就时不时地送些花给我,在花盆里藏一罐威士忌。”
里奥笑了笑。
“别说了,皮特。”
“不,真的,里奥,你听着,除非真的到了那个时刻。但在医生还没确诊我疯了之前,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好的,皮特。”
“你有武器吗?”我问。
里奥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一脸惊讶。
“你说什么?”
“手枪、步枪或者随便什么枪。”
“皮特,问这个干吗?”
“不管怎么样,你准备好,上好子弹放在床边,行吗?我看到的情景里……他们都带着枪,所以你也得准备一把保护自己……如果最后证明我是对的话。”
“好吧,哥们。”里奥看着门说,“我会考虑的。”
“你要是看到有什么商务车靠近你家,比如一辆暗红色的GMC汽车,轮毂镀了铬,车里面坐着一个女的和两个男的,千万不能让他们靠近你们。明白吗?二话不说直接毙了他们,里奥,不管怎样,你他妈的一定要这么干。”
“皮特,我保证一定会这么做。”
我终于舒了口气。
“里奥,但愿这些都是我疯狂的幻觉。”
这时候玛丽进来找她的老公。里奥紧紧地握了我的手,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皮特,你多保重。”
我点了点头。
玛丽凑了上来,盯着我看,我也安静地看着她。
“玛丽,你们保重。”
“我们会的,皮特。”她回答说。
我感觉在她的眼里看到一股深深的恐惧。
4
戴着小巧的圆眼镜的卷发精神科医生名字叫作约翰·莱维,我们一整个早晨都在他办公室里聊天。他提问,我仔细思考后作答,我们两人都不着急。我跟他谈了我离婚的事,以及我离开阿姆斯特丹的原因,还谈了我的工作和我的孩子。我毫无保留地回答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并且尽量表现得举止正常、文明有礼……毕竟他能决定我是可以顺利地走出医院,还是应该住进这座花园环绕的白楼,楼里的人会和苍蝇讲话。
我们谈论了我的幻觉,他之前应该是和考夫曼医生交流过,所以了解我看到的大体内容。不过,他还是想听我亲口叙述每个具体细节,我告诉他我所看到的一切,并注意不能表现得太过“情绪化”。我像回忆一场梦境一般讲述我的经历。年轻的医生穿着黄领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绿色的鳄鱼牌毛衣,穿着上好的灯芯绒裤子和皮鞋,边听边做记录,之后看着自己的笔记。医生受过良好教育,硕士学位,应该是在一个严格的环境中成长,身边的人都不允许他犯哪怕一个错误。不过现在他面对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记录,毫无头绪。
他讲到了被害妄想症、妄想痴呆症、偏执症,提到当人们面临巨大的精神压力(离婚,职业上的严重问题……是不是听着很熟悉?),会丧失自信心。这些人,特别是其中最聪明的那些人,他们的潜意识里会出现幻觉,而这会给他们的存在赋予一种新的意义,来战胜痛苦。但是有时候这些幻觉会越来越严重,摧毁人,让人看不清生活的目的。“皮特,你觉得目前你身上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吗?”
“约翰,我觉得很有可能,真的,很有可能。 ”
约翰·莱维,33岁的年轻心理医生,希望确认自己的诊断是正确的,希望所有他学生生涯读的那些书都是对的。我也顺水推舟配合他。我也听他的,服用了三粒药片,然后回到自己的病房。也许那些疯子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皮特,疯子。
那天下午,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我的大脑开始想着那种可能。
我可能疯了。我最后疯了。我在某个地方疯癫地度过余生。我会和那些人一样,穿着浴袍走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上,灵魂和躯体分离。我已经不用在生活里拼搏,只用一天服十片药度日。我会越活越呆滞,精力不断消耗,头脑似乎也一分为二。每天在花园里踱步,坐在板凳上看着小鸟,和花交谈。像是提前退休一样。也许也不全都是坏事,至少不用再创作,不会再有音乐,也不会有失败。
他们说那是幻觉,是梦,是梦游,我已经准备接受所有这些说法。但我知道在内心深处,我确定那些都是我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和亲身感受到的。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东西在敲打着,内心仍有未愈合的伤口。我仍然能感受到看见那些歹徒抢劫我家时的恐惧和害怕。那些残暴的罪行是那么真实。那不是噩梦,不是什么奇怪的梦或者星际旅行,那是亲身经历。然后突然一切又都消失了,像一个恐怖的笑话。如同密歇根蛙的漫画一样,青蛙只有和主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唱歌剧,当主人在人前展示时它便不唱了。
疯子。
也许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闪电把我脑部某个东西劈坏了,其他人都看不到。但是,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科学解释不了的?有一个词正好可以描述这样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和紊乱:
疯子。
社会为这些人建立起一些专门的场所。除非我可以解决这一谜题,除非我能够回答那个终极问题,否则我很有可能要开始疯了。
疯子。
药片,午饭,前夜无眠。下午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已经开始天黑。外面起了一阵狂风,天色已晚。窗外的树随风摇曳,不时有小树枝掉下来。
我叫了下护士,几分钟后她来了,是个金发蓝眼睛的年轻护士。
“今天在岗的人很少,”护士道歉说,“我这就给您送晚饭。”
我让她不用担心晚饭的事,问她几点了。她说下午六点半,然后就听到远处的雷声。
“暴风雨要来了?”
“是的,先生,”她回答说,“夏天的那种暴风雨,之前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好天气,不过现在你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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