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声传到了法拉盛区,人们纷纷猜测是地震引起的。燃烧的灰烬覆盖在史坦顿岛上,并且绵延到纽泽西外好几里远,整个上午太阳都被濛濛烟雾遮盖。
——《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七月
我们对面马路的店面三楼,里头看起来像是关了一颗琥珀色的太阳。猛烈的金黄火舌吞噬外窗,大火已经侵入这栋原本是库房的地方。这一带的火灾差不多跟暴动一样稀松平常,也一样要人命,但眼前的大火愈烧愈烈,却还没有人发出火灾警报。不管起因是什么,火肯定转眼就延烧开来,或许是忘了熄灯,附近又刚好放了一堆棉花,或许是垃圾桶里没摁熄的雪茄屁股。任何微小、愚蠢、致命的错误都可能醸成漫天大火。那是一间面对尼克酒窖的大仓库,占去了小小街区的一大半。这么亮的火光一定早就窜遍整个楼层,此刻势必正往隔壁建筑物的墙壁蔓延,想到这里我的心再度往下沉。
我跟朱利斯马上冲向火场。在纽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看到还没有人发现的大火不能跑走,要赶紧过去自动帮忙,直到志愿灭火队赶到现场为止。不主动伸出援手就会遭人唾弃。我回头看一眼,只希望火甯铃声快点响起,虽然我恨死了那种声音。
“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我气喘吁吁地说。
“没道理啊。”朱利斯停下来,再次大喊,“失火了!”接着又赶紧往前冲。
左邻右舍渐渐涌上街头,站在炭黑色的天空下,惊奇地瞪大眼睛,带着城市人爱看热闹的诡异兴奋神情望着楼上巨大的火舌。我们身后,最近的一个火灾警铃终于大声响起,划破空气,当当当地向第一区请求帮助。不一会儿,公园后方的市政府圆顶也响起警铃。
“等等!”我猛然拉住朱利斯的肩膀。
库房的其他扇窗户开始像一排火柴棒烧了起来。看来火花已经攻进每一层楼,火舌在内部窜烧,仿佛这栋巨大建筑物是纸做的。玻璃突然响起枪响似的声音,应声爆裂,但我一时想不通是什么原因。
然后我想通了,大事不妙。
“那是韩德森的店。”我轻声说。
朱利斯的棕眼圆睁:“老天慈悲,”他说,“要是火烧到他囤积的鲸鱼油……”
一个身穿红色法兰绒的身影掠过我们眼前,原来是一名志愿救火员横冲直撞绕过交易所的转角,长皮带晃啊晃,头盔也歪在脸旁。他拼了老命要为自己的灭火队抢到最近的消防栓,我心想,心里同时浮现一丝熟悉的不屑。这样所有功劳都会归他们。
同时间,我不由得担心起我的未来。
“去,快去拿你的贵重物品,”我还没开口,朱利斯就说,“祈祷一小时后你还有房子可住。”
我住在石头街,在新街南端过去两个街区,布洛街再下去就到了。我往前飞奔,绕过转角,离开那栋没救了的建筑物,心里只想着梅西、我住的地方,还有白花花的四百块大洋。就算死我也要把钱拿出来。我每天经过无数次的店面一眨眼掠过,手工椅、皮面书和一卷卷布料在阴暗的橱窗后面,隠约可见。我的靴子飞跳过破破烂烂的石头路,我拼命往前跑,仿佛地狱在后面追赶。
那是我第一个错误。因为地狱其实在我面前,就在距离新街大火只有一个街区的地方。
一踏上布洛街,火山爆炸似的声音蹦然响起,把布洛街三十八号炸开,一堆石块往上爆起,大如成人的大理石飞弹从我头上掠过。我煞住脚停下来时,一整个采石场的石头射向对面的建筑。
我第一个念头是:天啊,有人在这里投了一颗炸弹。巨大的仓库被虫成碎片,震得我头昏眼花之际,我突然想起布洛街三十八号的仓库里存放的正是硝石。那儿堆放了一桶桶火药,都是属于人缘极佳的商场一一人组克鲁克和瓦伦所有。真是纽约之耻。又一声一一雷巨响差点震碎我的耳膜,我心想,真是衰到家了,一定是有某扇窗没关。新街火灾烧成的余烬,显然已经随风飘过大街,窜进堆放火药桶的房间。
一片混乱中,轻飘飘、细袅袅的灰烬一动不动悬浮在半空。或许这种时候还在想衰不衰实在很笨,但亲眼看着硝石仓库在面前爆炸,让我的反应变慢了。
我慢了一拍才转头跑开。跑两步就看见有个女人从我旁边飞过去,她张大嘴巴,表情惊恐,头发往后飘,形成一条软绵绵的弧线。她有只鞋子不见了,脚背上有一抹血迹。这一刻我才注意到事情不太对劲,也才发现我自己在飞。然后我听到,不,是感觉到,因为周围一片安静,世界就像一块放了很久的棉布,轻易就裂成不规则的两半。
当我再度张开眼睛时,世界已经上下颠倒,而且仍然不停传来爆炸声。我的头靠在一扇门上,门是还在门框里,但却是横倒着,我不懂这扇门怎么会这样。还有,为什么我四面八方都是又大又重的石块?
有团火柴棒大小的火焰贴在那个女人的红色小牛皮鞋上,离我的手只有六英寸远。那把小火惹恼了我,我讨厌它那得意又狡猾的模样。我想救那只鞋,把它还给那个飞起来的女人,但手臂却动弹不得。我右手的食指抽搐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像个神志恍惚、反应迟钝的动物。我从缝隙间瞥一眼天空,想不通太阳怎么这么快就升得这么高。
52书库推荐浏览: [美]琳西·斐译者:谢佩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