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先锋报》,一八四五年夏
我们往南飞奔,渐渐离开五角地,一路跑到大火烧毁的广大区域边缘,那里的黑人和爱尔兰人都很穷,根本不在意黑白杂处。周围的空气静得诡异。我看见少数几个人弓着身体、神色清醒地守着小小的补鞋摊和绿得刺眼的苹果货车,专心看顾自己的生意。
照理说,应该会有爱尔兰人跟小贩吵得不可开交、犹太人在街上兜售围裙、印第安人叫卖动物毛皮,不该只有打瞌睡的猪只这种固定不变的场景。连我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都显得很大声,一群男孩被我远远抛在半个街区后面。我经过拿绍街上被油腻煤烟覆盖的半栋建筑物,一栋接着一栋,一种类似手指扣住扳机的紧绷感堵住我的呼吸,我有预感快到了。
用不着亲眼看到,我就可以描述那种打架场面,因为都大同小异。这些暴民像香菇,在这城市里到处乱长。通常跟上帝、金钱、工作有关,还有无助。不管跟什么有关,其实都是没事找事做。不过我愿意第一个承认,当我跑到目的地时,我的脸瞬间顿失血色,因为眼前的画面跟我接收到的讯息是两码子事。
他们并没有要把一个黑人吊死。
“看到了没,这就是你为贪婪付出的代价?”一个醉得不成入形的爱尔兰人,对着一名缩着身体的本地白人大吼大叫,后者穿着燕尾外套和黄色马裤。
“黒鬼的一条命值不了多少钱,我同意,但如果你坐好,睁大眼睛好好看着,他这条命说不定会比他预期的发挥更大用处!”
说话的人身材高大,一头黒发,脸上布满皱纹,被无情的八月艳阳烤成古铜色。衬衫又破又脏,松垮垮地挂在公牛似的肩膀上,没穿背心,下半身是土黄色的棉布长裤,看得出来不是第一次穿出来彻夜在外晃荡。看他的样子,我就可以猜到他的好几件事。他身上的钱只够买那天早上喝的威士忌,一毛也不多。眼睛有点不自然,眼白的部分逐渐变得硬如白骨。从他嘴形看得出来,他刚遭遇到可怕又极度不公平的事。
一双大手惨不忍睹,皮膺也好不到哪去,可见一定是去工地工作或搬运石块到烧毁的区域,才赚到最后一杯酒钱。
在耀眼的仲夏日光下,他一手握着火把。
他的其他两个朋友在周围徘徊,跟他一样喝得烂醉,忙着站稳脚步和不断流汗,暂时不会构成危险。在他们背后,有个人被绑在一栋未完成的建筑物前、一根面对街道的梁柱上,那人竟然是我的朋友朱利斯?卡本特?尼克酒窖还健在时的员工。朱利斯的跟前摆了一圈松树木柴。我猛然停步,倒抽一口气,刚好停在策动这一切的混蛋面前。我不怪朱利斯没跟我打招呼,因为他们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脏兮兮的芜菁,中间还挖了一个洞,绑上绳子固定。朱利斯被绑得死死的,他的双手和撑到快裂开的嘴唇都动不了,只能用一对眼阵逼视着我,看得我胸口揪紧发痛。
我很怀疑自己能原谅眼前的火把和火刑柱。我本来就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从来都不是。朱利斯能够吃出二十种生蚝的差别,即使生蚝去了壳也一样。此刻他口中塞了涂上粪肥的芜菁,中间还有个用来绑绳子的洞。所以这是计划过的,带有明确目的,是不可原谅的恶行。我的仁慈仿佛被灌了铅的棍棒狠狠打烂。
“你们以为自己在干嘛?”我怒吼。
音量非常重要。如果暴徒弄不清我在说什么,我很容易吃亏。但这群人根本称不上暴徒,不过是一群可悲的爱尔兰人和围过来看热闹的冷漠本地人,就是那种会好奇围观小狗攻击成群城市老鼠的人。放眼望去当然一个黑人都没有,不用特别找也猜得到。他们把小孩藏在壁橱里,把钱埋在秘密坑洞下,这都是一般常见的预防措施。
“跟那个胆小鬼解决一点纠纷。”恶棍轻蔑地说。
他对着隔了二十码安全距离的一名商人挥挥手,对方穿着黄色长裤,留着络腮胡,光滑的下巴底下还有一绺银白色胡子。只见他无能为力地绞着手。我受不了无能的人,或许这是从小跟我哥一起长大的后遗症,总比其他后遗症好。不过那种懦弱的人会让我变得有点狰狞,仿佛这个太过实际的城市希望我把他们赶出去。
“你已经因为妨害治安和人身攻骤被捕,”我对着我真正的敌人说,“肯定要在牢里关上一段时间,不过如果你马上放开那个人,我或许不会加上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
从上任那一天起,我就记住了实际有罪和理论有罪的项目,反正有备无患。至今派上用场过四次。
“谁要逮捕我?”
“我。你这个无知的笨蛋。”我翻了翻外套的左翻领,上面别着星形警徽。
“哦,啓察啊,”他啐道,“我听说不少你们的事,好吓人,跟母猪奶头一样可怕。你这混蛋可吓唬不了我。”
“我没在吓唬你,我要逮捕你。”
那个禽默没什么反应,似乎在思考,或在脑袋里的一团浆糊中努力尝试思考。
“那真的是警徽吗?”我后面一名紧张的男性围观者问,“哇,我从来没看过。”
“比我想像的小。”另一个人说。
没必要回应这些评论,所以我当作没听见。
52书库推荐浏览: [美]琳西·斐译者:谢佩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