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达斯呼出一口长气。他裹起来的烂手在桌上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是的,是的。有时候总会……总会……重演一番。”
我身体前倾,把手放在那块石头旁边,仔细审视着桌子对面那个被麻风摧毁的高大身影。我的声音诚挚而迫切。“为什么,达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加入骷髅外道?为什么要写下这首鸿篇巨制的淫诗,描述迦梨卷土重来,统治整个世界,或者别的天杀的玩意儿?你曾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只为真理和纯真吟唱。”我的声音听起来平淡无趣,但我知道,我只能这样说。
达斯重重地向后一靠,敞开的嘴巴和鼻孔发出浊重的呼吸声。人能以这种状态存活多久?在那些未受疾病侵袭的地方,他的皮肤几乎是透明的,看起来像羊皮纸一样脆弱。这个人有多久没见过阳光了?
“这位女神有一种伟大的美。”他低声回答。
“是死亡与腐烂之美,还是暴力之美?达斯,泰戈尔的门徒什么时候学会了赞颂暴力?”
“泰戈尔是个瞎子!”诗人咝咝的低语中注入了新的力量,“泰戈尔看不见。也许他在垂死时终于瞥到了一眼。也许。如果他真的看到了,那么泰戈尔也会臣服于她,卢察克先生。当死亡悄然侵入你的夜室,牵起你的手,每个人都会臣服于她。”
“宗教的冠冕无法让暴力变成正义,”我说,“也不能美化你对邪恶的歌颂——”
“邪恶。咳!”达斯啪的在地上吐了口黄痰,“你什么都不懂。邪恶。世上没有邪恶,也没有暴力,只有力量。力量是宇宙间唯一伟大的基本原则,卢察克先生。力量是唯一不证自明的真理。所有暴力都是在练习如何使用力量。暴力就是力量。我们之所以会有恐惧,我们恐惧的正是某种存在将力量施加在我们身上。我们所有人都在寻觅如何挣脱这样的恐惧。所有宗教都是为了让你得到更强大的力量,去战胜那些可能控制自己的东西。但她是我们唯一的庇护,卢察克先生。只有噬魂者能够赐予我们无畏印,消除所有恐惧,因为只有她掌握着终极的力量。她就是力量的化身,超越时间,超越一切理解。”
“真是下流,”我说,“这只是为了掩饰残忍而想出的廉价借口。”
“残忍?”达斯笑了,他的笑声听起来像是一堆石头在空荡荡的瓮里来回碰撞,“残忍?当然,就连满嘴永恒与真理的感性诗人也必然知道,你口中的残忍其实是这个宇宙唯一认可的真相。残忍是生命不可或缺的供养。”
“我不接受你的说法。”
“哦?”达斯慢慢地眨了两次眼,“你从未品尝过力量的美酒?你从未尝试过暴力?”
我迟疑了。我不能告诉他,我这辈子都在努力试图控制自己的脾气。上帝啊,我们是怎么说到这儿的?我现在到底在干吗?
“没有。”我回答。
“胡说八道。”
“真的,达斯。噢,我打过几次架,不过总的来说,我总是尽量避免使用暴力。”当时我大概九岁或者十岁,莎拉有七八岁。在自然保护区边缘的树林里。“脱下你的短裤,快点儿!”
“这不可能。每个人都品尝过迦梨的血酒。”
“不,你错了。”巴掌掴在她脸上。一次、两次。奔涌的泪水和迟疑的服从。我的手指在她细弱的胳膊上留下红色的印记。“只有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孩子闹着玩的把戏。”
“没有无足轻重的残忍。”达斯说。
“太荒谬了!”极度亢奋。不光是因为她裸露的苍白身体和随之而来的奇怪性冲动。不,不光是这个。还有她的无助,她的服从。我可以为所欲为。
“走着瞧吧。”
为所欲为。
达斯吃力地站起来,我靠在椅背上。
“你会出版这首诗吗?”他的声音粗犷嘶哑,仿佛正在冷却的余烬。
“也许不会,”我说,“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呢,达斯?你不必留在这里。跟我走,你亲自去出版它。”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有个蠢货表哥怂恿我拿他爸的左轮手枪跟他玩俄罗斯轮盘赌。他在枪里填了一发子弹,转动弹舱,然后把手枪递给我。我记得自己当时什么都没想,只是故作镇定地举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枪机空响了一声,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肯靠近任何枪支。现在,在加尔各答的黑暗之中,我毫无来由地再次体验到了举起枪管抵在自己头上的感觉。这寂静显得如此漫长。
“不,你必须出版它。这……很……重要。”
“为什么?你不能离开这里吗?事已至此,他们还能把你怎样?跟我走,达斯。”
达斯半闭上眼睛,我眼前的东西遽然失去了人类的形状。破布包裹的躯体散发出墓土的恶臭,我身后的黑暗中传来清晰的响动。
“我选择留在这里。但你要把迦梨之歌带回你的国家,这很重要。”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次。
达斯的舌头像一头粉红色的小动物,在他光滑的牙齿上一触即退。“它不仅是我最后的作品,也是一份宣言。一份诞生宣言。你会出版这首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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