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撑着窗台,疲惫从脚底蔓延到全身。之前透支了太多的勇气和体力,现在那些带着妻子和女儿逃走的念头以及如同沾在我车上的泥,已经被大雨冲走了。我像一块又脏又破又湿漉漉的气球,被戳破了以后瘫在地上。
我扒下满是泥浆的雨衣,靠着窗台坐下来。索菲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她伸手抚摸着我的头,温热的掌心让我发觉自己皮肤凉得像个死人。她没有问我到底去了哪里,没有问我为什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她的脸上只有伤心……带着失望的伤心。
我拉住她的手,吻她的掌心,她终于愿意靠近我,抱住我的头。
“马修,可怜的马修,你怎么了?”索菲在我耳边说,“我担心你……你知道吗?”
“对不起。”
“你从来没对莎拉和我发过脾气。”
“对不起。”
“你突然要求我们离开自己的家……有什么比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陌生更可怕?”
“是的,我明白,我完全明白……对不起,索菲……”
“该怎么样才能帮你,我的马修。”
我搂着她,尽力躲避着刺目的闪电和雷声,就好像这是唯一一个安全的地方。“相信我。”我对她说,“无论如何,给我一个证明的机会,一定要相信我。”
“你要证明什么,马修?”
死亡?超自然的力量?魔鬼……
我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那里面不时被闪电照得雪亮:“证明我没有疯。”
索菲的手抖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对我笑,仿佛带着一种少见的坚决。“好的,马修!”她轻轻地说,“我陪着你,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然而这个晚上,我没有再做什么。
我洗了澡,不再去管外面一切,也不担心第二天时候有警察把我从家里带走,我什么都不想了。索菲握着我的手直到我入睡,她说等我睡熟以后就去安慰莎拉。我点点头,安心地闭上眼睛。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莎拉第一次没有和我道早安就离开了家。没有警察来敲我的门,没有还魂尸来咬我的脖子,这个早晨平静之极。而我忽然有种感觉:如果我现在立刻去墓地,或许看到的将是完好无损的草皮吧。
然而我没有时间去证实自己猜想。
我从阁楼上把自己学生时代的年鉴找了出来,又神经质地把一把打猎时用的匕首查在短靴里。我在厨房里吃早饭的时候,索菲的脸色如常,就和过去一样,我等会儿就会出门上班。
我看着她熟练地收拾碟子和果酱,浅黄的头发在清晨的光线中有白金一样的色泽,微微勾下的脖子像天鹅一样优美。一个银色的十字架在她的锁骨间跳跃着,仿佛有生命。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们俩有种默契,因为都清楚地记得从昨天晚上开始,那个约定就开始生效了。我们面临着从来没有的一致,可以说是一个考验,也可以说是同舟共济,但无论如何这让我和索菲都多了一丝安全感——两个人果然要比一个人更加勇敢,同时也更从容。
“你拿的那是什么?”索菲看见我把灰仆仆的册子放在旁边,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的中学年鉴。”
她看了看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把《绿湖镇中学1989届A班年鉴》翻开,每一页都散发着潮气和霉味儿,那些生疏面孔在我们眼前飘过,然后我找到了那变成焦黑的几张头像。索菲捂着嘴,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几团污渍在我们俩中间撒播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我一页页地翻过,固执地要索菲确认其中再也没有关于我、洛克伍德和露西的任何图象。在最后一页中我看到了一张同样陈旧的照片:那是刚入学的班级生活照,在看起来闲散的一群孩子在沃伦太太的带领下野营,每个人的面孔都很清晰。我仔细地看了看,苦笑着把它递给索菲。
我的妻子仔细拂去上面的污渍,喃喃地念出罗尔、乔、布拉德、鲍比的名字,甚至辨认出有着黑色头发的露西的背影。“但是……你在哪儿,马修?”索菲问道,“这是你的班级照片吗?为什么我看不见你……还有洛克伍德?”
我指着左上角:那里有几个孩子正直起身子转向镜头,但一丛茂密的灌木遮住了他们,仅仅露出我熟悉的黑色和金色的头发。那灌木扭曲伸展着,裸露着怪模怪样的枝干。
索菲忽然扔下相片,急急忙忙地上楼,过了几分钟她又跑回来,怀中抱着一摞相册。她飞快地翻阅着,那一张张记录着我们相恋、结婚、度蜜月和莎拉出世的照片上都有一个白皙的黑发男人在幸福地微笑。但是索菲想找的不止是这些——
“没有……马修……为什么没有?”我的妻子皱起眉头,难以置信。
“是啊,马修?林肯的人生,难道是从遇见你开始的吗?”我拉住她的手,“虽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好,可是我知道绝对不正常:我们家里不可能没有一点儿关于我过去的照片。”
索菲按住头,费力地想了很久:“哦,真的,我也想不起那些照片在哪儿……一点印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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