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苍白的脸上有些尴尬的红色:“嗯,这个嘛……因为一直受她的照顾,却对她不了解,实在说不过去。”
惠美点点头:“今天夫人还会回来一趟吗?如果要过来吃午饭的话,我多做几样好菜吧。喂,昌幸君——”她向庭院中的少年高声问道,“——百合子夫人今天在苗圃会耽搁很久吗?”
石川突然间有些紧张:他不知道自己是害怕还是抗拒。他希望百合子从此不再在他面前出现,又盼望再见到她,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也可以说,他只是想再确定一次而已。
少年的声音从不远处清晰地传来:“百合子夫人吗?我在过来的时候碰到她的,今天好像是准备装了花苗就回去的。”
“这样啊……”惠美失望地叹了一口,“那么就下一次好了。老师,我去做事了。”
“好……”石川心烦意乱地点了点头,也回到桌前坐下。
这次有两封信,一封照例是秋野邦子寄来的。
石川的《钥匙》一文已经写过了三分之二,伤兵武藤凉介在成为废墟的家中并没有找到钥匙,反而发现了一些被烧焦的旧相片和自己在战前所保留的一些心爱的瓷器的碎片,甚至还有儿子的玩具。石川把这些描写足足写满了一章,然后全部寄给了秋野。称职的编辑斟酌着文辞,然后回复了一些看法。在最后,秋野写道:“秀实君写作之用意,往往行文中便可窥知一二,然此文业已过半,却仍如云山雾罩,竟无法猜度其中之深意。望秀实君早日完成大作,点化愚钝。”
石川淡淡地笑了笑,对于没有大纲的小说,他自己也是无法掌握走向的,就好像是命运,发展到哪一步他也没有办法预知。武藤凉介是一个从死亡边缘回来的,是返回人间的亡魂。石川觉得这个笔下的人物站在废墟上的时候应该做出一个决定,究竟是在这些旧日的时光中继续寻找钥匙,还是丢下这些快点与妻儿会合。
石川把秋野的信折叠起来放好,然后又拿起了另外的,那是跟上次一样来自于京都信,虽然没有写出“石川真彦”这个名字,但是硬邦邦的笔画已经是昭示了寄信者的身份。信的边沿有些湿润,被雨水浸过的样子,连带着一些墨迹也晕开了,如同凝固的雾。
石川本来想照例把这封信放到一边,但是当他触摸到那带着水气的纸封皮时,又改变了念头。他想到自己在稿纸上写的《钥匙》的一节,武藤凉介蹲在焦黑的木炭面前,扫开那些碎砖块,然后看到了烧毁的相册,他把那些黑色的灰土拍开,在翻动相册的时候却发现,保留得最完整的一张是自己学生时代的照片,而片中和他合影的是当年最喜欢欺负他的几个同学。如果他当时死在了菲律宾,这些东西就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在死亡面前连仇恨都显得无足轻重,只有活下来,才有资格计较。
石川撕掉封口,取出了里面的信,慢慢地读起来。
时间接近中午,昨天沉淀的云正在慢慢地散去,现在毕竟是夏日,阳光是无法被遮住的。云层稍微裂开一点缝隙,光线就带着火热的温度,直落在昌幸刚刚放置好的花盆上。
接下来的几天,百合子再没有来过这边。按照她的规律,再到白仓谷会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而昌幸却比之前来得更勤快了,出了早晨的拜访,午饭过后也会来,刚好是在石川午睡起床的时候。他结束了整修庭院的工作,有肩负起照料种子的责任,而且干得非常起劲。
那一颗种子被埋进土里之后,石川在忐忑不安中等待。他并没有走近花盆细细地查看,总是离着一两步。虽然昌幸说过,这种子发芽可能需要几天时间或十几天,一般出芽之后就长得很快了,也容易鉴别出它的种类,但是石川在看到空荡荡的泥土表面的时候,仍然有些说不出的忐忑。好在这折磨没有持续多久,大约在一周后,有一个嫩绿色的叶片从土中冒出来,它如同鸟雀的舌尖,怯怯地露出一个角,然后逐渐伸展开来,终于站在阳光下。
石川在看到这株嫩芽,就好像在心中卸下了一块石头,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它,连摸一摸的勇气都没有,似乎连轻轻地出口气,都会让它受伤害。随着这株幼芽的破土,石川的心底也仿佛有蚕丝一样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它们原本被压在冰冷的内壳中,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但是现在又被催动着,于是相互缠绕起来,以强大的力量重生。
石川在种子发芽后的一周都坐在书房中,朝着庭院的方向写作。他让小说的主人公凉介做出了选择,开始用口袋尽量地装那些回忆的碎片,他狂热地在废墟上挖掘,每日没夜地干。那些碎片一点点地拼出了他的整个人生。
石川写得很快,仿佛他的写作在跟那株发芽的幼苗比赛,每多一个字就像一次细胞分裂。那些冲破了内壳的丝正在以蓬勃的姿态壮大,努力的撬动石川的内心,甚至连再次袭击他的头痛都仿佛被减轻了。钢笔在稿纸上摩擦出沙沙的声音,就好像是静夜里甲虫爬过榻榻米,连同纸张被风吹得掀动起来时的声音,都如同弦乐一样动听。于是再往后,那些丝线已经钻进了他的肌肉和神经,操纵着他的手不停地写下去。
“这几天老师的精神仿佛很好。”惠美笑眯眯地这样说道。石川没有否认,甚至还回报了一个并不算是客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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