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千代夫人总是会在一点钟起来,清点之后再继续睡的,以后也要辛苦莲少爷了。
每天凌晨起来一次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莲很想问一问是不是黑泽也会一直等着清点完毕。可是莲并有把这个疑惑说出口,因为是或不是的答案都不能让他安心。
百合子婶婶咳嗽了两声,把视线飘忽的莲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今天是头七,藏道法师还要来做法事,莲,需要的话,斋饭就由我和你安子阿姨来做吧。如果访客来的话,就要拜托你和慧子了。
好的,给您添麻烦了。
莲看了看对面的少女,她还是乖巧坐着,姿势完美得挑不出一点儿缺憾,莲在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一个年轻时候的羽千代。如果是和慧子结婚,或许莲反而会轻松一点吧,这个教养很好的小姐能成为合格的本家媳妇,帮助桂之屋顺利地经营下去......
莲突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这一天的访客果然像正雄估计的那样多,因为村里的人和店里休息的师傅,以及合作的商家都来正式拜访藤原氏的新家长,不停的弯腰答礼和客套寒暄让莲把自己剖成了两个部分,一半是机械动作的肉体,一半是背过身去的灵魂。总之他也觉得奇怪,虽然很讨厌很多事情,可是依然能做得很完美,这大约也算一种本事吧。
房间里回响着和尚诵经的声音,来宾们把粉末状的香洒在香炉里,灰烬下面有暗火在慢慢地炙烤着,发出芬芳的味道。莲坐在主位上,从敞开的拉门看到了庭院,外面的雪融化了一点点,黑松和竹子露出了叶片的尖端,苍白的阳光慢慢地从它们的顶端爱抚着,然后笼罩了全身。虽然明亮,却没有什么温度。地上的雪的表面有植物、假山和围墙的阴影,由长变短,又再次拉长。很多人在莲的面前来来去去,抹着眼泪,说了什么莲都不记得了,只有庭院作为一个不变的背景存在。莲凝视那里的时候,耳朵边的一切声音都好像飘得很远很远,并且隔着厚厚的玻璃一样听不大清楚,这日让他有种回到童年的错觉。
最后,天完全黑下来了,莲和大家送走了最后一位来客人,藤原正雄回到这里来接妻子和女儿,敏夫叔叔和安子阿姨则送和尚们回寺庙。
今天辛苦你了,正雄对表侄子说,店里一切正常,不过因为歇业了几天,所以客人比较多,有些还带来了菊花,真是让人感动啊。莲,你要不要抽空去店里看一看。
好的,不过......明天还是先去确认墓地吧。
说的也是,那我会和庙里商定具体时间。正雄又看了看旁边的女儿:今天慧子打搅了很久,希望没有添麻烦。
哪里,慧子也辛苦了。
那么,就明天见了。
莲把几位长辈和慧子送出大门,挺了一天的脊背终于松了下来。他打发又在这里守了一天的武田回去看看女儿,然后让志子随便弄了点东西吃。
真是辛苦莲少爷了。女管家心疼地说,藤原家人太少了,又要守灵、操办葬礼、又要开店,实在是太勉强了。
莲苦笑着说:如果奶奶活着,也一定不愿意让自己的去世耽误了‘桂之屋'的生意吧。
志子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我稍微睡一会儿,晚一点就起来。你也累了几天了,要保重。莲按了下女管家的肩膀,然后上楼去自己的房间。
他铺好床,躺上去却并没有睡着。屋子里很黑,不过月光却非常明亮,残留的雪反射着朦朦胧胧的白色,从窗户外面透进来。莲侧着头,稍微动一下就能够听到皮肤和棉被摩擦的声音,绵长的呼吸伴随着缓慢的心跳,把时间也拉伸了。莲闻到棉被干燥的气味,隐约有肥皂的香气,柔软的布料包裹着他的身体,就好象女人的肌肤一样。
他想起儿时入睡前,奶奶会过来关照一下,用白皙纤长的手指把棉被的缝隙压实,或者拍打蓬松的被子,让它更加保暖。对于莲来说,这个细节是冰雪一般的奶奶很少留下的带有温度的记忆。
现在他在黑暗的房间里想着这些,空气中有些东西在浮动,好象是流云,又像是雾气飘荡在白神山地的山毛榉林里。莲觉得身子很轻,但棉被把他压着,所以无法飞起来。他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变得透明,也许就能穿过这些门窗和墙壁,甚至不在雪地上留下足迹就飘出围墙,然后一直上升,拥抱黑沉沉的天空,融化进去。
奶奶在临死前,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呢?
突然冒出的念头让莲背后出了一些冷汗,他猛地坐起来,那些浮动东西一下子被打散了,棉被里孵出的热量消失在空气中,他的皮肤上立刻起了层疙瘩。
莲在枕头旁边急切地摸索了一会儿,找到自己的怀表。他握着表走到窗户边,那里斜对着仓房。借着白色的月亮和积雪,莲看到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都靠近了12,而仓房的天窗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莲的拇指在表壳上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和肌肤亲密地贴合在一起,很快就有了热度,表壳上的滑腻让莲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些。
他扔下怀表,披上衣服,从寝间向仓房走去。
夜晚的寒气很快让莲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变得很凉,呼吸变成薄雾喷出来。他加快步子走进半开的门,然后轻轻地关上。
黑泽正坐在酱油桶旁边,弓着身体,系上散乱的绑腿布带。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停下来,抬头看着那个纤细的青年,笑道:莲少爷,您真是准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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