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接近正午,他有些绝望地想:那朵深蓝色的、孱弱的花朵,肯定已经凋谢了。
第3章 夜与日
这天晚上,就是从白仓苗圃回来的当天,大约是在午夜的时候,石川的病犯了。
他本来就睡得很浅,然后渐渐地就感觉到大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钻,醒过来便清晰地发现,隐藏在头骨中的肿瘤又开始不安分地活动,在不属于它的空间里发泄着可怕的怒气,就如同被束缚在婴儿床上的一个蛮横、粗野的孩子。这怒气起初只是像蒙着布的木杵在舂里捣,渐渐地就扯掉了柔软的布,让钝痛震荡出来,很快就越来越剧烈。不一会儿,木杵已经变成了尖锐的钢锥,残忍地在石川的脑子里突刺,仿佛不把头骨刺穿决不罢休。
石川倒在棉被上,用双手按着头,手指间有扯断的发丝,指甲在头皮上掐出深深的血痕;他的牙齿咬得紧紧的,冷汗从全身的毛孔里冒出来,衣服都贴在了皮肤上。但是他没有呻吟,即便是像被刮去了鳞的鱼一样翻转扭动,他仍然用尽力气把横冲直撞的呼号全部关在了喉咙里。如果跑出来一个呻吟,他就会觉得自己什么也不剩了。
石川的眼前一片漆黑,他发觉自己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其实都看不清任何东西,所以他也无法判断这黑色是属于夜晚,还是病痛给他造成的失明。但是渐渐的他又仿佛看到了一团朦胧的微光,就好像柔软的蚕丝在水中纠缠、浮沉,头脑中的痛苦随着那丝线的扭动一阵阵地加强和减弱,石川的身体也就冷一阵热一阵地在地狱中挣扎。他除了感受这疼痛,就只能看着那团微光不断改变形状。
它会变成什么模样呢?石川猜想,它真实的脸究竟是吉祥天女,还是夜叉?它能不能变幻成自己认识的模样?而自己,究竟想要看见什么?
石川在那可怕的疼痛中,突然发现有些有些回忆的碎片从黑色的水中浮上来,就好像那团微光伸出长长的触角,把它们钓着。那些碎片属于一株折断的水仙,一页残破的俳句草稿,一只钢笔的笔帽,还有一只雪白的手套,一个掉落的铜制的风铃……
石川的头痛似乎随着这些碎片的浮现而渐渐地减轻,或者说,渐渐分离。头依然撕裂般地疼,但那疼却属于躯体,石川本人则不再介意。他仿佛变得轻灵起来,被黑色的水包围着,如同在母亲的子宫中,无需担心呼吸,也不必忧虑其他的事情,只要朝前游,就可以碰到那些碎片。
“可是拿到又有什么用呢?”一个熟悉而又模糊的声音在喃喃低语,“秀实,你拿到它们又怎么样呢?你还有明天吗?你快要死了……”
石川的头好像立刻插进了一把鱼叉,更痛了十倍,然后有人拽住了鱼叉末端的绳子,猛地将他拉出了水面。
黑色的水消失了,蚕丝般的微光也消失了,那些碎片都没有了,石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真正地睁开眼睛。他就像一条快要窒息的鱼,拼命地吸气,但头脑中的剧痛却渐渐地平息了。
石川看清楚自己仍然躺在卧室中,全身都是汗,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乱得一塌糊涂。他就如同一团面,浸泡在水中,变成了一滩稀糊糊的东西。
月光从拉门外照进来,惨白的格子切割着它们,在石川脸上留下一个十字形的影子。石川眨着干涩的眼睛,慢慢平复了呼吸,他疲倦地抬不起一根手指,耳朵里残留着嗡嗡的杂音,大脑中被钢锥戳伤的部分还在隐隐发疼,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这是第几发病,石川都记不得了,唯一有感觉的就是那种疼痛一次比一次剧烈。他伸手在凌乱的被褥和扔到旁边的枕头下摸索了几下,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然后打开盖子倒了倒,瓶中落下几枚白色的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中静静地躺在榻榻米上,就好像是圆形的泪滴。
石川突然坐起来,把身边的东西统统狂躁地乱扔出去!
夏天的太阳出来得很早,天空只要有一线白,很快就会将黑色的幕布织上同样的颜色,然后又慢慢地染红,最终呈现出通透澄净的浅蓝。
石川的身上却仍旧带着昨天夜里那月光的惨白。他在破晓的时候就从井中打了几桶冷水浇在身上,冰凉的水让他晚上流的汗都被冲走了,同时也带走了皮肤上的温度。即使是在这样一个炎热夏季的早晨,他都打着寒噤。
他坐在宽廊上,点燃了一只烟,那种带着苦味的气体在他肺部游动,暂时麻醉了神经。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地看着面前的庭院。阳光还在墙外徘徊,并没有照进来,在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点点微弱的虫鸣。因为没风,所以杂草们都静静地站立着,好像还在沉睡。石川有些嫉妒它们——能睡一个好觉真是幸运。
这个时候,玄关处的一个铜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那是一个老式的绳铃,另外一头在门外。
石川看了看屋子里的座钟,似乎刚刚才早上六点,还不到惠美过来的时候。他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想到了另外一个人。尽管有些抗拒和不情愿,石川还是去打开了大门!
“啊,老师!”个子高高的武藤昌幸站在门外,看见来开门的是石川之后有一点小小的惊讶,立刻又红着脸鞠躬到,“真是抱歉啊,打搅您休息了。我本来想试试看有没有家政妇在,没有的话就在门口等一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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