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次的说故事者走进「黑白之间」,阿近马上明白,他与之前的两名武士截然不同。不光是年龄的差距,从那威风凛凛的姿态来看,便猜得出他的家世不凡。
此人身穿带有三枚家纹的黑絽外卦,下半身的裙裤为带有细纹的千岁茶色(注:暗褐色。)。
他将长短配刀交给带路的阿岛时,动作流畅自然,完全感觉不出破绽。
三岛屋有不少武家的客人,不过,往往是由伙计背着商品,前往武家宅邸供对方选购。路过店门时,会毫无顾忌地观看店面商品的,都是下级武士,通常身穿非正式的轻装。
虽然经验老道,但阿岛常在店内后台工作,肯定很少接待如此严肃的客人。她似乎极力在忍耐,神情紧绷。
――我一定也一样。
之前接待操着浓浓乡音的年轻武士时,灯庵老人再三嘱咐,要她千万不能有失礼之举,这次却没给任何忠告。难道是他心想,见过这名武士便会明白,不管阿近再淘气,也会毕恭毕敬。不过身为好心的人力中介,应该会事先给一句提醒吧。
「欢迎参与三岛屋奇异百物语。」
待阿岛端来茶点,现场气氛平静后,阿近双手各以三指点地,深深行一礼。
「小女子名唤阿近,是店主伊兵卫的侄女。在此代替叔叔担任故事的聆听者。」
伊兵卫遵守与灯庵老人的约定,和担任百物语守护者的阿胜一起躲在隔门后方。
端坐在「黑白之间」上座的客人,同样恭敬回一礼。
「先前与贵宝号约好日期,但碍于个人因素,两度延期,心中万分歉疚。容我在此致歉。」
尽管威仪十足,却不摆架子。他的嗓音带有丰沛的磁性,会自然而然吸引人聆听。
「这我们怎么担待得起?小店的奇异百物语,不同于一般文人雅士聚在一起举办的百物语会,只会请客人讲述故事,由我仔细聆听,是简朴的对谈。请放松身心,随您的意思说出故事。」
「感激不尽。」
客人直视着阿近。阿近不知他会说些什么,内心又紧张几分。
「这是您插的花吗?」
客人微微转动上半身,望向壁斑问道。
今日的壁龛插的是苦楝的树枝,上头开出的淡紫色小花形成圆锥状。苦楝是庭园常种植的树木,正值开花时节,将树枝投入素烧的花瓶内,显得别有风味,伊兵卫对此情有独钟。
「是的,让您见笑了。」
「那挂轴呢?」
「是叔叔选的。」
那不是画,而是昼法,写着《般若心经》的四十七个字。伊兵卫也忘了是哪时,只记得是在神田明神下的古玩店发现,便以几文钱买下,并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上头的落款没人识得。应该说,落款挤满汉字,不易辨识,但伊兵卫似乎相当中意。
阿近道出由来,客人颔首说「原来如此,这字写得好」。
「是吗?」
阿近双手并拢置于膝前,恭敬地点着头。接着,客人似乎再也按捺不住,笑出声。
「其实,这是习字用的字帖。」
「啊?」
阿近一时忘了用敬语回话,客人微微移膝靠向壁龛的字画,指向落款处。
「这落款的汉字糊了,不易辨识,原本写的是『汉子道塾师笔』。以您的年纪,会不清楚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早在二十年前的江户市,高挂『汉子道塾』招牌的书法私塾可是相当流行。」
不同于习字所,此私塾的门生全是成人。
「就算是不熟悉汉籍的町人,只要略懂风雅,还是会想亲自挥毫,写下别具风格的书法。私塾就是收这样的人当门生,教导书法。」
一度颇获好评,还登上报纸,门生众多。
「当时,在下刚好第一次轮调到江户当差,记得很清楚。从租昼店借来的书籍中,夹着这家私塾的传单,我惊讶地想,町人之间流行学这样的技艺,足见江户是个多霸气的地方啊。因为私塾收取相当高额的束修(学费)。」
照这样看来,学书法的不是一般町人,而是富裕的商家、地主,房东这种有钱有闲的人
「他们招收这些门生,大约有三年之久。后来遭逢严重的寒害和干旱,连江户市米价也高涨,私塾生意走下坡,最后关门大吉。」
阿近对此一无所悉,近来都看不到这类私塾,至少在神田这一带没见过。
「这本字帖形同『汉子道塾』的遗物。约莫是门生珍惜师傅的笔墨,或舍不得丢弃带有功德的四十七字,裱成挂轴。后来辗转流落至古道具店,被贤叔选中。」
此时,隔门后方的伊兵卫应该冷汗直冒吧,阿近眼前浮现那幕景象。
「武士大人。」阿近悄声道:「小店的店主实在有愧配上『贤』字。」
客人莞尔一笑。眼角浮现笑纹后,益发显现出不凡的威仪。
「是吗?如在下刚才所言,一心教导门生俊秀汉字的写法,而写下的这张字帖,没有一丝无谓的炫耀,以书法来说,堪称佳作。令叔能看出价值,想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原本担心伊兵卫会从门后走出,连声说过奬、过奖」,但隔门没半点动静。或许是阿胜栏住他。」
说故事者嘴角泛着笑意,重新转向阿近。
「虽然至今腰间仍插着佩刀,头上顶着月代(注:中世末期以后,成年男子将前额到头顶一带的头发剃除的一种发型。),但在下……不,我已不受奉禄,现在是靠市内一名知己的援助生活。换句话说,我现在是寄人篱下。」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宫部美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