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去吧。
阿近胸口一震,背脊一凉,但并不是觉得恐怖。别急着走,先回去吧。阿陆不也说过相同的话?
「我低头一望,发现河面映着小道、小初和小千的脸。」三人仍是当年的孩子模样。小道鲜艳的红腰带,小初腼腆的笑容,小千脸颊的酒窝。
——小长,下次见。
「我生气地大喊『不要』。」
不回去,我不回去。你们带我一起走。
「我双手握拳直跺脚,放声叫喊。我不回去,要跟你们一起走,我要跟你们一起走。」你们干嘛这么调皮。
干嘛要排挤我。
长治郎双手掩面,指缝流泄呻吟般的声音。
无法对阿陆说的话。
长治郎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
如今就要满溢而出。
「我心里非常明白。只有我一个人存活,我深深感到歉疚。」即使你们怨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我向你们道歉,要我道歉多少次都行,求你们别再恶作剧,带我一起走吧。」再怎么哭喊,都得不到回答。只感觉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触背后,他随即清醒,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阿陆、儿子和媳妇全围在身旁。
在阿近眼前,长治郎逃避似地双手掩面,接着说:「尽管家人连连感叹『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点都不开心。」唉,被送回来了。
在欣喜若狂的妻儿面前,他频频眨眼,哑然无语。
「我又活下来了,又被他们抛下了。他们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让我加入他们。我一直如此认为。」反复向阿陆讲述这段往事,唯独这些话,长治郎说不出口。只有他一个人幸存。为何只有他独活于世?他始终找不到理由。
既寂寞又哀伤,长治郎胸口的空洞难以填平。
大坂屋的长治郎想一吐心中积郁,压抑不住冲动,才来到「黑白之间」。
「老爷。」
伴随一声叫唤,区隔「黑白之间」与邻房的拉门霍然打开,阿陆快步走进来。
「妳、妳……」
长治郎大吃一惊,不由得立起膝盖,像是要逃跑。阿陆笔直走近,紧紧抓住他。
「老爷,你果然是这样的心思。你一直都这么想吧?你认为只有自己活下来,对他们很歉疚,对吧?」抓着丈夫的衣袖用力摇晃,阿陆流下泪水。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其实我都明白。每次你谈起过往,总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我明白你有多痛苦。」你真是个傻瓜。
「如果说出口,我就会告诉你,那是你想错了。我会一再开导你。」「可、可是……」我没办法对妳说——长治郎怯懦地辩驳。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向我坦白?因为我不懂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可怕吗?告诉我,我也不会懂,是吗?」阿胜从隔壁小房间膝行过来,与阿近互望一眼,致歉般垂下目光。阿近摇摇头。
——没关系,这样也好。
奇异百物语偶尔上演这样的戏码也不错。
「没错,我是不懂。不懂孤儿的不安,不懂失去童年玩伴的悲伤,我都不懂。」阿陆愈说愈激动,丝毫没有拭泪的意思。
「可是,你的童年玩伴小道、小初和小千,我很清楚他们的事。」因为你曾告诉我。
「小道像大姊姊、小初的竹蜻蜓、小千的酒窝,这些我都晓得。因为你活下来,告诉我他们的故事。因为你全都告诉了我。」那三个人——阿陆一顿。
「怎么会排挤你?怎么会对你恶作剧?他们和你感情好,替你担心,才会把你送回我身边啊。」说什么歉疚,说什么对不起。
说什么遭到他们怨恨。
「你不该这么想!」
阿陆痛苦叫喊,伏地放声哭泣。大坂屋的长治郎被妻子抓住衣袖,像受到拉扯般,弯着身子,颓然垂首。
不久,夫妻俩重新牵起手,阿近与阿胜悄悄退出「黑白之间」。
「鸡冠啊。」
当天晚上,听阿近说完故事,三岛屋的伊兵卫缓缓低语。
「『鸡冠山庄』应该不是山庄的神通力造成的。」它其实存在于长治郎先生的这里——伊兵卫单手放在胸口。
「大坂屋的老板夫妻,决定趁退休迁往三岛町居住。」他们离去时,阿陆对阿近说:即使我家老爷不愿意,我也要带他去。我希望能守在他那三个童年玩伴的墓前,度过余生。
如此一来,长治郎便能心安。
「今晚仔细检查烛火再睡吧。」
伊兵卫突然叮嘱,阿民不禁挑眉。
「哎呀,我一向都很小心呢。」
「我知道。不过,今晚要更谨慎一点。」
伊兵卫有些难为情,但眼神无比认真。
「我只是心生感触,虽然我们无力对抗天灾,至少能注意烛火。」忍不住想向上苍祈求,今晚围在桌前一起用饭的众人,希望明天能平安聚在一起。
「好,我明白了。」
「哦,阿近真听话,感觉只有我被排挤在外。」阿民故意板起脸,接着噗哧一笑。
阿胜似乎有一样的想法。半夜,阿近在睡衣外罩上短棉袄,巡视店面与屋内时,遇见相同打扮的阿胜。
两人羞赧一笑。巡视完毕,她们自然而然走到庭院。
这是个星月交辉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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