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客人,您不是来说奇异百物语的吗?」阿近微笑道,「那么,您得养足精神,才有力气讲故事。要不要再来一点?」男子阖上眼,缓缓摇头,「我吃得够多了。如同您说的,我已恢复力气,可以讲故事了。谢谢。」阿近膝行离开男子身边,收好碗,将铁锅移向火盆旁。然后,她往一只大碗注入八分满的热开水,递给男子。
「还很烫,请小心。」
男子没马上喝,双手包覆着碗,像是在感受温热,接着吹了几下,啜饮一口后,将碗递还给阿近。
「谢谢。」
「这位客人,您是不是固定服用什么药物?」
「若是要问有没有宿疾,我可以回答『没有』。您真是敏锐。」男子微微一笑,瞄向隔壁小房间的拉门。阿胜就守在里面。
「其实不是我,是刚刚照顾您的女侍想到的。」「哦,三岛屋有个好员工呢。」阿近重新端坐,低头行一礼。
「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侄女,名叫阿近。在此担任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白发男轻轻点着枯瘦的下巴,环视四周。
「这里就是大小姐用来聆听故事的『黑白之间』吧。」「是的,您真清楚。若是方便,能不能透露是在何处听闻小店的事?」「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男子瞇起眼,眸中带着笑意。
「原来您是看到那个啊。」
阿近难为情地缩起肩膀。
去年秋天,伊兵卫想到搜集奇异百物语的点子时,曾请灯庵等相关人士帮忙招募愿意讲述怪谈者,其中包括印报业者。不过,连一向对奇闻轶事感兴趣的印报业者,也不认为此事值得特地报导,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第一次主动报导。在江户府内众多提袋店中,跃居第三的神田三岛町的三岛屋,除了商品外,还有两件事闻名遐迩。一是在老鼠祭中学老鼠叫,二是奇异百物语。尤其是后者,由店主如花似玉的侄女担任聆听者。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姐,据说只在聆听奇异百物语时与外头的男子会面。印报业者甚至提出请求,希望附上阿近的美人画。阿近一直不肯答应,业者便附上一张来路不明的女子画像,与阿近倒也有几分相似。
那是十二天前,即前一个子日发行的报纸。或许是此一缘故,今年老鼠祭围观的民众变多。话虽如此,报纸发放的范围仅限神田一带,并未远至浅草御门。由于数量不多,阿近(还有阿民)虽然不太情愿,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本人看起来比报纸上的美人画更年轻。」
应该说更纯真才对——一头白发的男子修正道。
「要您肩负百物语聆听者这般辛苦的工作,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我寄宿在三岛屋,不过是个到江户投靠叔叔婶婶,不懂世面的乡下小姑娘。」「不,您千万别这么说。」男子的话声依旧柔弱,但口吻中带有些许说教的味道。他自己似乎没发现。
「看到那张报纸时,该怎么讲,像是笼罩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去,也像是胸口的郁闷突然消失。」当时他心想,总有一天要拜访三岛屋,说出自己的故事。
「等时候到了,我一定要付诸行动。冒出这种想法,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其实,之前我……」白发男突然一阵狂咳,阿近想上前关切,他却抬起枯瘦的手制止。
「之前我认为必须极力隐瞒,不能告诉任何人。那么,将来我会以为没发生过那种事,忘得一乾二净。」但现在不同了。男子重新端坐,语气虚弱,却毫不迷惘。
「我拖着病人般的身躯上门,添了不少麻烦,但请容我说出这个故事吧。不,我恳求您,以三岛屋奇异百物语聆听者的身分,听听我的故事。」见白发男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躯体,拜倒在地,阿近大受震撼。
「明白了,我洗耳恭听。」
听到阿近的回答,男子骨瘦嶙峋的双肩一阵摇晃,噙在眼中的泪水滑落。
「不过,一旦您的身体出现异状,我将停止担任聆听者的角色。」「嗯,无妨。」男子泪光隐然,看得出决心。他彷佛在表示:我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即使将要死去,我也会说完。
「还有一点,等您说完,我们会请大夫来看诊,希望您保证会配合。」「好,我保证。」男子颔首,嘴角浮现笑意。阿近直视着他。
死后腐烂发胀的鲤鱼眼珠,寒意从体内上窜——八十助曾发出这样的感想。不过,目前阿近仍看不出,也感受不到,只觉得对方的泪水令人不忍。
「大小姐,我另外有个要求。」
「请讲。」
「等我说完故事,希望您帮我找个人过来。抱歉,又要给您添麻烦,但不这么做,我的故事无法结束。」只是——白发男垂下目光。
「我要找的并非大夫。个中原因,您很快就会明了。」男子的双眸忽然失焦,停下动作,神情呆滞,宛如瞬间变成一具尸体。
阿近的背后,彷佛有条细如丝线的冰冷之物滑过。
「我……」
刚开口,男子又忽然语塞。
阿近已猜出几分,「在『黑白之间』隐瞒姓名和住处是常有的事,不必在意。」不不不——男子摇头。
「我并不想隐瞒,只是现在还不希望您知道。」「明白了。」大概是不知从何说起,男子紧抿双唇。那呆滞的眸中瞬间发出微光,看得出他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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