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打算将家母送往该处。只要能远远望见两位郡奉行,家母的眼力就能派上用场。
此时在这里说故事,在下满布皱纹的脸显得一派轻松,不过,谈起当时父母的奋斗和努力,实在鼻酸。家父个性一板一眼,不喜欢结党营派,每天与上司和同僚之间的不睦,令他深感疲惫。因此,他充满期待,不管是多细微的迹象都好,只要能让他不必顾忌其中一方就行。在下认为,家母也很明白家父的痛苦。
家父的计谋……这么讲或许有些夸张,但在家父的用心安排下,家母顺利在主君巡视领地行经的羽尾庄,担任休息所的「水番」一职。如同字面上的意义,是帮主君及各重臣清洗手脚、提水供他们擦汗、搬运水盆的女侍。通常是交给村长的妻女,家父向上司请托,说妻子来自下级武士家庭,希望能借机让她接受熏陶。
于是,家母得以暗中接近主君一行人。附带一提,在这次的巡视中,马揃番负责城里的护卫,担任统领的田端家长男同行,家母也可窥见他的身影。担任郡奉行的父亲做为前导,儿子调度护卫,对田端家而言,这是无比荣耀的事。况且,田端家长男是藩内屈指可数的马术高手。
顺利结束巡视后,家父返回家中,家母早已在家等候。
——相公,井上大人的肝脏一带,有淡绿色烟雾。
郡奉行井上大人似乎患有肝病。他是藩内出名的酒豪,酒品不佳也广为人知。
——就像钓到的鱼在篓子里活蹦乱跳,那团烟雾动个不停。
——那么,田端大人的情况如何?
——看不出任何异状,他的身体相当洁净。
附带一提,他的长子也十分健康。家母补上一句,但家父当时几乎什么都听不进耳里。
——太好了!
家父双手一拍,喜不自胜。在这种情况下高兴,并非武士应有的行径,但这始终是极为私密的事,希望各位能理解。
——这么一来,就能决定我日后的方向。
从那天起,家父决定投靠田端家。
然后——
倘若一切真如家母的眼力所见,井上大人旋即因肝病辞去郡奉行,那么,在下这个故事的结局,便会是夸耀父母的丰功伟业。不过,后续发展与想象中不太一样。
主君结束巡视不到一个月,田端家长男在山野间骑马时,意外绊到兔子洞,坠马摔断颈骨丧命。如前所述,他是马术高手,发生这种意外,众人不禁哑然。
不幸的是,田端家只有一个男丁,无人继承家业。
田端大人深受打击,万念俱灰,不久便辞去职务,和妻女一起遁入空门。
家父极为错愕。
在下当时已懂事。记得某天夜里,家父唤来家母,两人关在房里。在下断断续听见家父厉声痛骂家母,十分难过。
面对家父的指责,家母无法忍气吞声,反驳道:
——相公,我右眼能看到的,只有人们的疾病,无法看出人们的命运和心思。您这样斥责,教我如何自处?
这样的演变真是讽刺。当时潸然落泪的家母,晚年发现自己心脏出现清冷白浊的阴影,于是唤来成为一家之主的在下,坦白道出一切。她倾诉时略带腼腆,流露怀念的微笑,因家父早驾鹤西归。不久后,家母便长眠九泉。
临终前,家母还告诉我一件事。
——日后你的右眼会罹患底翳失明。娘现在只看到淡淡阴影,应该是很久以后才会发生,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
家母的预言,指的虽然是很久以后的事,但确实一语成谶。在下失明的右眼,至今仍清楚烙印着家母安慰我的温柔微笑。
说完故事,老翁正常的左眼也静静阖上,深吸一口气。
接着,他睁开眼,环视在座众人,沉稳地开口:
「最后,有件事想告诉各位。在下因底翳失去右眼,过了一年,也获得和家母一样的眼力,即千里眼。在下的右眼,一样看得出栖宿在人们身上,将要发作的病症。」在场宾客一阵哗然,阿近也不禁一震。
「那位夫人。」
老翁指着那身穿长袖和服的女子。他指节粗大的手微微颤抖,却不显一丝犹疑。
「妳不久将罹患天花,在下看得很清楚。若不从今日开始行善积德,那张白皙的脸蛋,会覆满瘟神印记的痘疤。」那名女子摀着嘴,发出一声尖叫,别过脸。眼看华丽的花簪就要脱落,她的母亲霍然起身,扑上前护住女儿。
「武士大人,您在说些什么!」
面对那名母亲的尖声叫喊,老翁不为所动。他瞪视着母女俩,威仪十足地继续道:
「听到在下的话了吧?那就应该明白在下的意思。妳身为人母,得努力矫正女儿丑恶的心灵。不妨反省自己肤浅的行径,和她一起洗心革面。」听到坚决冰冷的话语,那名母亲花容失色,女儿则以长袖掩面大哭。
「井筒屋老爷,这未免太过分。」
母亲紧搂女儿,踉跄站起。女儿放声哭泣。
「这什么怪谈物语会,太不正常了,我不会再来。告辞!」那对母女像要踢飞烤火盆般,匆匆逃离包厢,既粗鲁又难看。
留在现场的宾客,宛如遭一阵风吹过,不禁愕然。
半晌后,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缓缓低笑。说故事的老翁满布皱纹的脸,跟着浮现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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