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在〈鸡冠山庄〉这个故事中,老先生长治郎述说幼时住宿机关山庄的神秘体验。但在小说开端,却不是由长治郎直接找上阿近,而先安排长治郎老伴阿陆来拜访,提出于纸门后聆听的要求,接着才让老先生登场。「怪谈在靠近你」,发生在机关山庄的怪谈也是长治郎一生的心结所在,小说家安排让老先生说出来,纸门便在这时被推开,长治郎和阿陆两夫妻一生最遥远却又最近的距离,同床和异梦,都在这一刻接轨——「不久,夫妻俩重新手牵手。」这一瞬间,怪谈跃升为经验,它不只是问题所在,它本身成为开启解答的契机。
故事,或是经验的格式
我们都说宫部美幸善写人情,而我想,她透澈的,不只是人世,还包括,故事的结构。结构学或是叙事学者会将众多民俗传说、怪谈进行比对,从中抽取出类同的情节与走势,这便成传说与怪谈的格式,你可以依靠这些格式或者模块重新生出许多故事来。当然,我不觉得宫部美幸会特意去参考这些学者的论述,但我相信怪谈或者传说的结构已内化,成为宫部美幸创造的一部分。
在「百物语」系列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怪谈与民间传说的格式,例如〈勾魂池〉一文中,池子有异力,相爱的人去实验池子诅咒的真假,不相爱的人也会去实验。这就像民间故事里,好心的老先生去找被剪掉舌头的麻雀,贪心的老太太也去找麻雀。再看〈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试想,如果阿近要轿子停下来,微微掀起帘子,却不是出现小法师的一双脚,而是某个人的红色眼球,正好也和阿近对看,那画面会有多恐怖,这正类似晚近鬼片常出现的桥段:「躲在床底下,瞥见一双红色的眼珠正和你对看」、「望向钥匙孔,有一双眼也望着你」。
或者〈鸡冠山庄〉里长治郎梦见死者来找他玩捉迷藏,找出一个两个三个。有一天,发现轮到自己被找了——这种被找到就会死的规则,换过来运用在自己身上,可不是鬼故事中的常见桥段吗?「轮到你喽」,小说家知道这个恐怖片的格式,她完全懂怎么可以让故事变得恐怖,但到了最后,却大出读者意料:「长治郎希望朋友带走他」。
时间过去这么久。
经过了很多的伤。
爱的人都一一离开。但过去想念的人,很久以后,还像当年的模样,他们回来看我。
欸,带走我吧。
然后那些还是当年模样的鬼魂们说,你要留下来喔。「不然活着的人太可怜了。」这背后有多少的温情在。体谅 】绊。人对鬼不能忘情,而鬼魂可以对人如此有情。但人是有情人,鬼是多情鬼,没有人再死去,明明都是好事,为什么听起来却这么伤心?可这么伤心,又很美好,很让人舍不得。
多透澈人性,那终究只是一句赞美而已。要如何表现人性,那就要透过一个好的故事。宫部美幸没在故事里说任何道理,不附加解释,但该知道的,你都知道,该领会的,你比谁都痛在心底。所以在〈细雪飘降之日的怪谈〉中,轮到捕快半吉说故事,在他的故事里,那个坏事做尽的捕快被怨魂缠身,可带他走最后一程的,却是他的女儿。谁能想到这样的编排?多愕然,可是多合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宫部美幸自己就是鸡冠,不,机关大师,她知道这一切窍门,怪谈有它的经典格式,有自己的身体,但故事不操纵人喔,反而是,说故事的人拥有大能,可以把想说的话,真正的经验——那也许是一种感情、一种对人间世的理解,例如长治郎的愧疚、为神明缝补一双鞋中所寄寓小小的无私的善意……终究,怪谈是恐怖的,但有东西又超越恐怖存在。
要把它说出来才行。
超自然的自然
随着「三岛屋奇异百物语」来到第三部,故事调性重了许多,〈哭泣童子〉中悲苦杀婴、让罪孽实体化以「日日聆听哭声」作为活人的惩罚,活着竟然比死还痛苦,或者〈玛古鲁笛〉中「怪兽自己吃掉自己」,在视觉上无比震撼,宫部美幸还是制造恐怖的一把手,但透过第三部,我们应该更清楚看到宫部美幸式怪谈的核心。确实,这个世界上有怪的存在,总有那些超异常,无法解释但自成道理的事情,不然这世界也太无聊了。但他们都只是存在着而已,例如「勾魂池」并不会主动吸引别人靠近,池子只是静处一方,是有心人自己去尝试其力。就算是哭泣童子,他的异能也不是专为了抓出世间丑恶才诞生,而是他天生如此,那只是能力,却不是责任。百物语中大部分发生的一切,异能怪诞,这一切没什么道理,可这正是它唯一的道理。
那仅仅是怪,但为什么成为怪谈,变成一则故事?那是当能拆散世间男女的池子碰上「真的想被拆散的人」时,那是当「能察觉世间丑恶」的孩子刚好被养在「将出现坏事」的家中。
故事是一种巧,果然无巧不成书吧,但为什么是这些元素凑在一起呢?怪谈可以用最科学的方式解释,那就是,两个原本不相近的东西碰在一起,引起某种力学或化学反应。彼此相激化、相排斥或异端融合而诞生第三种全新的作用力……故事的情节有格式,可故事又总能创新,怪谈是说不完的,因为人类总是有种种愚行和异想。有人类,就会有怪谈,怪谈就是人类的心,只是用故事的形状,把它盛装起来而已。而真正懂人情的,才能说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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