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并未前往衙门府与槐兄相聚,而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客栈中落脚。待到黄昏时分,原本坐在榻上发愣的我长叹口气,起身,又披了件衣服,往屋外走去。
伴着瑟瑟秋风,我举目而视,只见苍穹蓝得澄澈深邃,又见几片红叶翩翩飘过。然而我却没有玩赏的情调,连忙扯了外衣,悄然前行。
不出所料,高大的男子头顶斗笠,手捧娇艳的牡丹,正独自垂头前行。到一座并不起眼的坟头,男子将手中的牡丹轻轻扯碎,仔细散落在墓前。随即,他跪倒,道:“姐姐,我回来了。九泉之下,父母两人可得安逸?香儿,也需麻烦你继续照顾。”
伴着秋风,坟前的牡丹,随风静静飘散开来。
“姐姐,我有幸与志同道合的伙伴相识相聚。我答应他们,为了亡者的心愿,更是为他们的期待,我从此当坚强地活下去。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相见。”言罢,男子半晌无言。
随即,传来颤抖的声音:“姐姐,九泉之下,你可曾孤单?”忽又传来破涕为笑的言辞:“姐姐,或许我,只是很傻的弟弟吧?或许冯相如才是你……”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站在路边,借着树影遮身,目睹着眼前一切,脑海中回想起,唯一没有如实解答的提问:“蒲先生,槐兄为何计划陷害冯举人?”
“为何?飞,”我悄声自言自语,“因为魏槐兄本也是常人吧。”说起一向不通男女情愫的飞,料他也难有感触。魏槐兄之所以陷害冯相如,其实是因他对两人的愤怒:冯相如以及红玉。
他恨红玉,只顾与冯相如卿卿我我,不顾使命,导致碧玉陷入冯相如之手,进而魂断宋家宅邸。他更恨冯相如,抢去碧玉,恩爱两年。
你与我道,槐兄本为豪杰,怎会是心胸狭隘之人?飞,你难道依然看不分明,魏槐兄与碧玉两人,才是恩爱的鸳鸯,才是难以割舍的恋人?眼见恋人被他人所夺,最终丧命,魏槐兄怎可能不心生怨恨?更怎能不怨恨夺爱之人?
飞,先前与你扯谎,是我的过错。我蒲三哥,现在就为你道明其中真相。
十年前,张青云一家被狗贼陷害,满门抄斩。唯有两位仆人在家中藏匿了本家的孤种,张青云之女——红玉。而这对夫妇,却另有个伶俐女儿——碧玉。其后的故事你也晓得,夫妇二人见仇人逃走,便谋划亲手报仇。直至此时,被拆散的魏槐与碧玉,才得重聚。
却不承想,复仇大计竟因红玉爱慕冯相如而破灭。但走火入魔的夫妇二人,竟命亲生女儿碧玉相替,不肯放弃复仇大计,生生夺走了魏槐兄的恋人,强行嫁与他人。飞,你岂不见魏槐提起养父养母之死,从未悲痛?再往后的故事,你便早已知晓。
话先至此,飞,眼前还有愚钝之人,待我点化哩!
下定决心,我闪出树影,对跪倒之人道:“果真在此,魏槐兄。”
“蒲先生,”魏槐兄没有回头,道,“虽早料阁下会觉察到此,却不想竟在此日寻至此处。我,拜服了。”忽然,他回头与我苦笑道:“只是不想竟遭蒲先生眼见如此不堪的一幕。”
我见他两道泪痕依稀可见,正要搭话。他却早回过头,道:“姐姐,笨拙如我,木讷如我,怎能与冯相如相提并论?只愿来生,再与我白头偕老吧。”
听着耳边惨然如泣的风声,我不能容忍,怒道:“够了!”
魏槐兄愣愣地转过头,与我不解地相视。
“魏槐兄,以你的才智,为何看不透如此简明之事?”见魏槐兄毫不答话,我又怒道:“你擅自断定恋人移情别恋,又妄自菲薄。九泉之下的碧玉,如何瞑目?!你以为碧玉与冯相如相爱,故此躲避父母的连环计,因贪恋安宁时日。你可曾想过,红玉究竟因何故才迟迟不肯执行计划,直到遭冯骜驱赶?只因红玉不忍见相爱之人遭人戏、失爱妻、中毒计,再走上家破人亡的地狱!相爱之人,世界中早没了他人,更不剩自己,只有彼人而已!”
闻言,魏槐顿时浑身瘫软,趴在地上浑身颤抖。
“碧玉姑娘,分明是为了阻止你踏上沾满血腥、万劫不复的复仇之路,方才四处躲避,拖延计划,只因不愿再连累你。每日,她想你未经浩劫便暗自欣慰。每日,她无法与你相见便受如火煎熬!魏槐兄,你可知道,碧玉姑娘飞蛾扑火般刺杀宋狗贼,非为冯相如,非为复仇,只是为阻挡你成为嗜血害人、委身仇人篱下的雷教头!你却想想,碧玉时常在家中无故落泪,是为何故!”言毕,我再难抑制心中的无名怒火,冲上前抓起魏槐的肩膀,拼命摇着他,大声吼道:“心中只有你一人,愿为你不惜生命,如此的恋人,你竟敢说她另与他人相好?!”
泉涌般的泪水猛然奔下魏槐兄的眼眶,他连滚带爬地转过身,死命抱着碧玉冰冷的墓碑放声哀号。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飘荡在丛林上空。
只有几片牡丹的花瓣,随着和风,轻轻飘落在他的肩膀。
原文附录
全文改编自《聊斋志异》篇目《红玉》全文,在此录原文如下: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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