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上,还有几只牛皮纸袋子。阿岩似乎有一种习惯,什么东西都往袋子里边塞。
淳子向这些纸袋里逐一张望了一下。照片、户口抄件、明信片、信封、贺年片、写坏的信笺等等,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装在里边。
从一个纸袋里,还露出了一个褐色封面的笔记本。
“啊!”淳子叫了起来。原来是封面上写着“日记”两个字。
“有什么东西吗?”立花包好衣服后,正用万能笔在包裹上书写千叶的收件地址,听到她的声音,就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问。
“有一个日记本。”她回答。
“阿岩的日记?”立花显得不大相信,一再地问。
“是啊,居然还写过日记。”
“是吗?阿岩这个人,看来不像会去写日记的。”立花靠到淳子身边,张望起来。
“就是这个。”
“倒是真的嘛。还写了日记哩。是1965年的吗?”大概是以前的东西吧,可究竟写了些什么呢?淳子翻开了日记。首先翻到了中间部分,可翻到的那一页,偏偏是空白。“反正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肯定是有头无尾的。”
“可也是嘛。”
淳子重新从第一页翻起。“啊,余……用的是老式文体啊!”
“这个人倒还会装腔作势哩。余什么啊?”
两个人读起了这一页的文字。
余之沉疴,痊愈无望,今已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纵素无书写日记之习惯,无奈亦强行命笔,且记之如许而未注日期,盖以此替代留予岩儿之遗书也。
第一页上,只写了这点内容。
“啊,果然不是阿岩的,是他父亲的。”
“我想就是这类事情。这个人,日记之类,照理是不会去写的……用没有日期的日记来替代遗书……可是,阿岩读到过这日记没有呢?”
两个人翻到了下一页,继续读下去。
余从事赝作,日夜勤勉,鞠躬尽瘁,原属贫乏之才能,今亦枯竭殆尽,惭愧之至矣。纵然面对儿辈,亦感腼腆而已。岩已成人,且稍具才能,作如是观,实非亲人之偏爱。然将来欲跻身于艺术之林,则非成为第一流人物难于栖息也。余每念及岩之将来,惶惶不可终日;每念及无一恒产遗汝,深感遗憾。
然今者,余心安理得矣。此乃天加护于我也。前月旅行赤穗,不意喜获一名画,此乃余所尊敬之村田仙岳先生所绘《不动明王图》也。确系出自先生真笔,实为大杰作也。街巷传闻,仙岳先生曾绘《不动明王图》,赠一出征士兵,实与此画迥异。余于赤穗一陋屋中发现此画之际,欢欣雀跃,不禁手舞足蹈。持有者未解此画之真价,惶惶然言值五万元,余即倾囊中所有之金以购之。
嘻,余终于获得以遗岩儿之物矣。此至宝也。岩儿,此乃汝生活之据也。此画价值,足抵巨富。余未必反对汝以此画易金,然而汝将此画释手之时,亦即脱离艺术家生涯之日也。
今后,汝除创作活动之外,尚需认清人生道路,自强不息,奋斗不已。余衷心祝愿汝前程万里,幸福无量,决心以此《不动明王图》遗之。
不动明王者,乃汝之守护神也,希经常顶礼、祷告。切切此嘱。
读到这里,淳子丢下了那个日记本。那是从她的手指上突然滑落下去的。
“这么说,那幅画竟是真货喽?”她呆呆地望着窗子,喃喃地说。
“阿岩这个人,竟连他爹的遗书都不看一下。要是他看到了遗书,就不会……”立花这么说,把手抱住了淳子的肩膀。
“这就是命运吗?如果这就是命运,那命运不是太残酷了吗?仍然还是‘独角兽’正确。要是世界充塞着这种无理而任性的命运,那不还是‘独角兽’的生活方式正确吗?”淳子热泪盈眶,慌张地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感到有些耀眼。
“不过,”立花对她悄悄地说,“只有一些特殊人物,才被允许违抗命运而生活下去。至于我们,只能在命运的支配下,老老实实地生活下去……你说,是吗?……阿淳,我们……结婚吧!”
“哎,结婚吧……”淳子说着,睁开了眼睛,泪如泉涌。
(赵博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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