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我是不是毛头小子,我都会赢你。”
“你确定?”
“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我冲他挤挤眼,抛了个飞吻,“桂冠归我们了。这回叫你的姐妹们到我们区找糖吧。”我的朋友们用防热服面罩拍着大腿哄笑起来。
达戈盯着我,叼住烟深深吸了一口。烟头亮起来,烧得飞快。“这就是你的下场。”他对我说。半分钟之后,那根烟就只剩灰烬了。
下了运输车,我和其他人一起挤挤挨挨地走进浴室。那地方是个狭小的金属屋子,很冷,长着霉。几千名工人在这里脱下穿了几个小时,又是汗又是尿的防热服,在这里做空气浴。这儿闻起来就是这么个味道。又臭,又暗,地上很脏,墙壁咯吱咯吱响。水泥裂开缝的地方积满了毛发和皮屑。
我剥下防热服,戴上浴帽,赤身裸体地向最近的透明浴槽走去。同样的设备在浴室里有好几排。光着身子的男人和半大孩子们互相推搡着,轮流把自己弄干净。马达的嗡嗡声和漏气声不绝于耳。没有人跳舞,没有人炫耀地做后空翻。能让我们产生某种同伴情谊的只有疲惫和手掌轻轻拍击大腿的声音,那声音和唰唰的淋浴声混在一起,酝酿成某种旋律。
浴槽的门咝咝响着在我身后关闭,把旋律隔在了外面。浴槽已经破旧不堪了。污物、死皮和陈年毛发糊住了底部出气的孔洞。机器启动,我把脚从那些污物上挪开。马达发出熟悉的轰鸣声,强大的气流喷涌而下,在被抽吸出去时发出呜呜的共鸣声。含有抗菌剂和摩擦颗粒的空气从机器顶上喷出,搔刮着我的皮肤,除去死皮和污垢,而后从浴槽底部的孔洞排出。这个过程很疼。
之后我就没和洛兰和基尔兰在一起了。他们要去公共区的酒馆喝酒跳舞,等桂冠舞会开幕。锡罐子们会发放食物券,并在午夜宣布这一期的桂冠得主。消息公布前后的时间,我们这些值白班的人可以跳跳舞。
在传说中,战神马尔斯只会带来眼泪,舞蹈和音乐都是他的仇敌。我赞同前者。但生活在莱科斯矿区——火星最早的地下殖民区之一——的我们,生来热爱歌舞、重视家庭。我们抛弃了传说,创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传统。这是对骑在我们头上的殖民地联合会做出的唯一反抗,让我们觉得还有点尊严。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采矿,把火星改造得适合其他族类生活,他们是不会在乎我们跳什么、唱什么的。但是,为了让我们牢记本分,他们规定有一首歌和一种舞蹈是不被允许的,犯禁者要受到死亡的惩罚。
我父亲死前跳的最后一支舞就是它。我只见过一次,歌也只听过一次。我那时很小,不明白歌里唱的远方山谷、弥漫的雾霭、逝去的爱人,还有某个会带领我们到眼睛看不到的家园的收割者是什么意思。那时我年纪很小,又很好奇。一个女人的儿子因为偷窃食品被吊死了,她便唱了那首歌。那孩子个头长得太快,但没有足够的食物,瘦得皮包骨头。紧接着他母亲也被处死了。莱科斯的人们用拳头捶打胸膛,发出悲哀而沉重的声音,为他们奏响了逝去之歌。女人的心跳渐渐变慢,逝去之歌的节奏也随之变得迟缓而微弱。心跳停止的那一刻,拳头捶击的声音也停下来,归于乌有。
那天夜里,悼念仪式的捶击声萦绕着我。我在狭窄的厨房里独自哭泣。我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哭,而父亲死时我都没落过泪。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忽然听到有人在轻轻抓挠我家的门。我打开门,门前红色的泥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血花的花蕾。四下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伊欧留在泥地上的小小脚印。这是她第二次在有人死去时送血花给我。
我对伊欧的爱意是在一场歌舞中觉醒的,这并不令人吃惊,因为歌声和舞蹈早就融在我们的血脉中了。我是因为她本人,而不是她幼时为我做过的事爱上她的,尽管她告诉我,早在我父亲被处死之前她就爱着我了。在一家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她一圈圈旋转甩动着锈红色的头发,脚踩着齐特拉琴的拍子,臀部随着鼓的节奏扭动着。我的心脏漏跳了几拍。她既不急速旋转,也不翻跟头,年轻人特有的饱含炫耀意味的动作一概没有。她的舞姿优美而高傲。没有了我,她会吃不下饭,而没有她,我会拒绝活下去。
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会被她笑话,但她身上体现出了我的族人的精神。我们的生活如此艰辛,要为从未见过的男男女女奉献自己,在火星地下辛勤挖掘,好让其他人能在这里生存。有些人为此变得满怀怨恨。但伊欧的善良、笑容和坚定意志,无疑是这样一个家族中能够诞生出的最美好的东西。
我打算回家找伊欧。我们住的分区是城镇的一个分支,到公共区域只要走半英里的地道。城镇由围绕着公共区域的二十四个分区组成。房屋是在旧矿坑的石头墙上挖掘出来的,像蜂巢一样挤在一起,岩石和泥土就是我们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构成了我们的家。家族就像一个大家庭,伊欧长大的地方离我家只有一石之遥,她的兄弟就像我的兄弟,她父亲待我也和我早逝的父亲一样。
电缆杂乱无章地从矿洞顶上垂下来,仿佛一片由红黑两色血管组成的丛林。几个照明灯吊在丛林间,在中央供氧系统吹来的循环气流中微微摆动。城镇正中的天顶上挂着一个巨大的全息屏幕,方方正正,四面都有图像。尽管像素点已经发黑,图像暗淡失真,但那东西始终亮着,从没关闭过。建在一起的房屋沐浴在它苍白的光辉之下,屏幕上永远播放着殖民地联合会传来的影像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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