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月不洗澡的侦察兵,哪好意思往人家床上坐,大家只是把背囊放到地上,以回应他的热情。
“咋还有电灯呢?”旗娃抬起头,觉得头顶的东西最稀奇。
“这里有电站,”怪人走向那房屋中间的木桌子,“电路都还完好,就是不知道能坚持到哪个时候。”
我这才注意到,这个高个子,一身都是军装,连脚上也踩的是一双铮亮的长皮靴。如果不是他长着一张怪脸,如果不是他口里蹦出的中国话,这身打扮,完全就是个苏联军官啊。
“电站?”旗娃看向邓鸿超,“就是之前那个啥自动化?”
邓鸿超没有理他,而是一脸沉默的看着室内陈设。一旁的王军英,也是缓踩着步子,打量着这个不太真实的光亮房间。
由于身体隐隐犯疼,我便丢下防毒面具,靠着床脚,蹲坐了下来。而那个裹着一头绿布的怪人,走到那个堆满书籍纸张的书桌后,就在翻找着什么东西,不再理会我们。我们几个,就这样被尴尬的晾晒在一旁。直到他找到个本子,翻了几页,然后又跑到墙上的刻痕前,望着它们,嘴里念念有词。
“现在,”他终于开口了,“现在是一九八四年,还是一九八五年?”
“八四。”邓鸿超靠到墙上,活动着肩膀,简短的答了一句。
那怪人凝停了一阵,然后点点头。他伸出手腕,像是在给手腕上的表上发条。
“老伙计,差得不远。”他对着手表,自言自语的慢步走回书桌,将手里的本子丢了下。
瞧这室内的陈设,这里肯定就是他的栖身之所了。难道说,他一个人在这个屋子里面,住了十八年?
怪人站到桌前,转过身,默默的打量着我们。如果真是有十八年,那么他现在的心情,我是无法体谅的。果不其然,一阵凝望后,那黑框眼镜下的眼洞,似乎湿润了起来。他抬了一下手,指着我们,语气低沉:“八四年了,军装都换了。”
那手上,似乎也有奇怪而又扭曲的肌肉。
“毛主席呢,毛主席他老人家,还好吗?”他忽然又问。
“毛主席啊,毛主席早就去了,”旗娃也一下坐到了背囊上,“算算,那时候我都还小,得有个七八年了吧!”
怪人似乎也并不太惊讶,他转而问道:“那现在是谁在任主席?”
这问题不免有些好笑,我忍不住笑道:“主席倒是多,不过现在不兴主席了,毛主席只有一个,现在管事儿的,是军委主席。”
如果这下面待了十八年,哪里会知道国家大地上遭受过的动荡。他更不会知道,现在的国家,和以前完全是两个样子。
“军委主席?”布条底下的声音疑惑了一下,“是谁?”
我答出了一个名字。
然后,那人低着头,应了一声,想了一阵子。脑袋裹着布条,自然是不好受的,只见他将布条理了理,以便能供口鼻呼吸。
“就你们四个人?其他人呢,其他人在上面吗?”他又问。
问题一出,四个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其他人,哪来的其他人?
王军英冷冷的答道:“就四个,没多的。”
“四个?”他疑惑的向前一步,“就派你们四个人过来?”
这话倒是有些奇怪了,四个怎么了?这四个人,都还是历经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这儿来的!他这句话,倒还像是在嫌弃四个人不够凑排场。
“你们是哪个部队?”他随之又问。
“侦察部队。”王军英简略的回答道。
“侦察部队?”他听起来很惊讶,连腰都弯下了几寸,“怎么会是侦察部队?”
王军英噎住了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说,”旗娃哭笑不得,“您这真还是一个人憋了十八年。”
其实,如果黄班长还在,现在前去与他交涉的人,不应该是我们。有的话,应该是黄班长去说。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人几乎可以肯定是当年的考察队员了。更可以断定,他是真的在下面住了十八年。
十八年,这么长的时间,这下边儿没有收音机,没有电视,大量的信息必定堵塞不通。我们暂且不问他是怎么熬过来的,首先的一点,他脑袋里的信息与认知,肯定还停留在十八年前。
而这期间的变化,哪里能用一两句话可以交待得清。王军英虽然作为队伍领导,但以他的性格,很难用言语解释得清。于是,我自告奋勇的,当起了队伍的“喉舌”,慢慢向他弥补道来。
那感觉很奇妙,面前这个人,是同类,他和我们住在同一个星球,但信息的隔绝,让他成为了彻彻底底的怪人。而这种感觉,在许多年前,在陶渊明的那篇《桃花源记》中,就已经用简短的古文描写过。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
这个与世隔绝的考察队员,就像那桃花源中的先民一样,不知何事,不知何世。不过,我没有提及那浩荡的十年,也没有提及他们被错判的坏名声。我不知道自己的表述是否清晰正确,但话语间,不经意提到的,关于时代的改变,关于体制的变化,关于现今的改革,让他靠坐在桌子上,低头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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