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杯子,唐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是一模一样的梦,其实,也并不完全是。因为梦里面的我,跟现实的我,是一起长大的。我是说,我多大年纪,梦里的小女孩就是多大年纪。整个梦都发生在机舱里。”
唐双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到了她的梦里:“一开始,飞机在天上正常地飞行。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舷窗外面。那是晚上,但是外面的天空很亮,有弯弯的月牙,还有月光下的云朵。过了一会儿,月牙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最后就成了月全食,窗外也就全部黑掉了,什么也看不见。”
我看着唐双皱成死结的眉毛,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唐双睁开眼睛,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外面黑了,机舱里的灯光就亮了。我环顾四周,右边的座位上,再右边的座位上,整个机舱都坐满了乘客,空姐也正推着餐车,向我们这一排走过来,然后……”
唐双的手在我手里颤抖:“然后我发现,他们都不是人,全都是只剩下白骨的骷髅。骷髅们说着话,看着报纸,喝着可乐,可乐从他们的嘴巴里往下掉,从肋骨掉到骨盆,弄脏了坐垫,再然后……”
唐双的声音像是结了冰,过了几秒,才又勉强融化了一点:“坐在我右边的骷髅,转过头来跟我说了三个字……”
唐双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得出是在积聚勇气:“那个骷髅说——不要吵!”
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光是听她讲这个梦,自己就已经够难受的了,更何况唐双做了无数遍,没有精神失常已经非常了不起。
唐双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我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又倒了一杯酒,拿在手里:“每次到了这里,梦里的我就开始尖叫,然后猛地拍打舷窗。这时候我发现,飞机没有在飞,不,应该说,飞机没有在天上飞……”
我喃喃地说:“飞机在海里。”
唐双手里的水晶杯开始摇晃,酒洒到碎花裙子上,她都完全没有在意:“没错,飞机在海底飞行,舷窗外有鱼游过。不光是鱼,还有一个穿着潜水服的人,正从窗外看着我。隔着窗玻璃跟潜水镜,我看见了他的脸……”
我仿佛触了电,全身僵直,她却说:“可是,机舱里光线很强,海里太暗了,所以看不清他的脸。”
我的心里掀起了海啸般的狂潮。因为,我也做过类似的梦。
在一个多月前,从深圳飞往北京的航班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架民航客机,正在很深的海底飞行。而且,我跟唐双的梦是互为呼应的。她梦见了一个男人从舷窗外游过,而我梦见的是,在机舱里呼救的长发女人。也就是说,我梦见了机舱里的她,而她反复梦见的穿着潜水服游过的男人,正是我。
就像唐双说的那样,在这个梦境里,机舱的光线强烈,而海底是很暗的,所以我看见了她惊恐的表情,还有披散的长发,甚至连上衣领子的细节都能分辨清楚。不过,不同于唐双反复做的这个梦,我只是在飞机上短暂梦见过一次,所以对于梦里女人的五官,倒是记得不太清楚了。
为什么一对本来不认识的男女,会做内容互相呼应的梦?而且,按照唐双的说法,她是从童年时期开始,就反复梦见水下飞机,反复梦见潜水的男子,也就是说,反复梦见了我。
这一点儿都不科学。尤其在唐双是个“T”的情况下。
我皱着眉头,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我跟唐双说过我自己的梦,她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编造了这样一个梦?或者说,她对于梦的细节也并不是记得那么清楚,只是在我的影响下,把她的梦完善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忆这半个月来跟唐双接触时,有没有描述过这个关于飞机的梦。答案是,我不但没有跟唐双说过,实际上,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梦。
此刻我内心大乱,犹豫着要不要把潜水男子就是我这个真相告诉唐双。但是她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我的身上,而是看着付老爷子,语气里充满了诚恳:“付伯伯,这个梦困扰了我二十多年,我很想搞清楚为什么会一直梦见这架飞机。第一次做梦的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坐过飞机,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在机舱里。每次做完梦醒来,不管告诉妈妈,告诉爸爸,告诉所有大人,他们都是摇摇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等到长大一点儿,我开始对飞机感兴趣,研究了很多资料,又把梦里的机舱内部细节都画了下来,最后经过对比,确认这是一架空客A310系列。但具体是哪一个型号,因为梦里从来没出现飞机的外部形状,所以没办法确定。”
我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难怪唐双会对飞机那么感兴趣,又是去机场拍飞机,又是搜集跟空难相关的所有资料,原来都是因为这个梦。
当一样东西对你造成困扰,没办法解决的时候,一部分人会选择逃避,另一部分人则会勇敢面对,更多地了解这个东西,希望有一天能够解决困扰。很明显,唐双是后者,这一点倒是跟我很像。
付老爷子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小侄女,心理医生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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