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说的那位季芈,后来嫁给了钟建,那个人正是我姑妈的夫家的祖先。所以这里面的事情,或许跟於陵君想象得有所不同。她当时对昭王说‘所以为女子,远丈夫也,钟建负我矣’,表面上是说因为钟建背过我,所以我必须嫁与他,其实只是托辞罢了。当时郢都被吴国的军队攻陷,季芈与钟建一路逃亡到云梦这边,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远远不止背负这么简单……剩下的事情,请你自己去想象吧。”
若英语罢,钟氏兄妹窃笑着,观姱则露出不悦的神色。
她果然是个叛逆的女孩子,难怪会被父亲那样责打——葵也不禁在心里这样议论着若英。
“看来是我太小看古人了……”
“云梦这个地方,并不像很多外人想象的那样只是围猎的场所。其实,它也有其他用途。於陵君若读过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的话,应该可以想象吧。在《高唐赋》里,宋玉写到自己与楚襄王一起游于云梦之台,望见高唐之观,又说先王曾梦见巫山神女与自己交合。在《神女赋》里则说楚襄王亦梦见了神女。但是,事情的真相又是怎样的呢?”
“是啊,怎样的呢?”葵欹着头,一脸好奇地问道。
“从襄王到今天,才过了不到二百年的时间,所以关于这件事有许多传闻。有一种说法是,襄王遇到的神女实则是高唐观里的巫女。宋玉讲的‘先王曾梦见巫山神女与自己交合’,实际上也不过是和巫女……”
讲到这里,若英的语速和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这位姐姐莫非兴奋起来了——葵在心里嘀咕着,若果真如此,她还真是符合自己对楚地巫女的描述呢。
“所以於陵君明白了吧,你对楚地巫女的理解有很大的偏差。她们在‘男女之防’上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禁忌,反而较一般的女子要恣肆得多。”
观若英的声音已开始颤抖,她已走到了崩溃的边缘。其实,观芰衣死后,若英就再没讲过这么多话,是故在座的任何人都没有阻止她继续讲下去。
“不过听你这样一说,倒是消除了我的一个疑惑。我刚刚说,自己读《离骚》得出的一个结论是主人公身为巫女却恋慕着楚王,现在看来这个推测并没有错,而且可以找出许多旁证呢。”
“有些时候,心系家国的巫女为了实现‘国富强而法立’的理想,总要做出一些让步和牺牲……即使是我,也是有这种觉悟的!”
和葵对话的时候,观若英左手一直握着羽觞,里面原本蓄满了酒。后来,羽觞随她的手臂晃动不已,酒浆横飞,濡湿了她的袖口。讲到这里时,觞中的酒已所剩无几。但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否则她或许已经转变话题了。
“我非常佩服若英姐姐的这种觉悟。我想,这样的观点一定不是你即席编造出来的,而是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才形成的。只是对于这种想法,普通人怕是难以接受吧。不知道若英姐姐以前有没有向谁提起过这些……”
“提起过的。”观若英打断了葵的话,“向我的父亲……向我已故的父亲提起过。”
“他对此表示理解吗?”
“可能,理解不了吧。”
若英说着,表情丝毫未变,但泪水已低垂,簌簌地落在衣襟。
就在这时,坐在若英身边的观江离将她强行扶起。
“若英醉了,我送她回去。”
江离说得很平淡,恐怕对于若英的种种反应,她早就习以为常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家族都早已习惯了若英的病态,若英也早已习惯同族的包容。
“於陵君,我懂了,”若英被江离搀扶着走向堂外时,背对着於陵葵说道,“莫非你们齐地的巫女,一直背负着那种禁忌吗?”
於陵葵并没有回答。若英也不再追问,她推开江离,迈步走出了众人的视线,消失在夜色之中。江离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紧随其后。
“原来於陵君是齐地的巫女。”白止水叹道。他虽然从观家的信使那里听说了另一位客人的名字,但直到这时才初次听闻葵的身世,他明白这意味着怎样的命运。“即使如此,也希望你能追求自己的幸福。据我研究,《诗经》里也有讲述巫女婚姻的篇目,《小雅》的《车辖》一篇就是。而且据我分析,那名巫女也背负着禁忌①——”
①小说中白止水对《诗经》的以上这些解释,全部来自日本学者白川静的《诗经的世界》一书。
“我现在很幸福。”葵打断了白止水的话,一如既往寂寞地笑着。
“虽然很羡慕楚地的巫女,但是我并不想背叛自己的家族。或许以后会遇到某个能让自己忘却巫女职责的人,或许为了那个人我会不惜背负因亵渎神明与先祖而产生的诅咒,会为了那个人将灵魂燃尽、化作幽暗的萤火。但是现在还不曾遇见他,大概也不会遇到吧。所以,不管有没有先例,也不管会不会幸福,我只要、我只要……”
小休适时地为主人满上一觞酒。葵一饮而尽,陷入了沉默。白止水也不再说下去,只是低头看着漆盘上的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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