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美看一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她沉下脸:“怎么办?你要豁出去试试吗?说不定还来得及,我马上打电话帮你交涉,如何?”
双腿不再顗抖,四下景色也比方才清晰得多,我已能平心静气眺望一旁大楼空调设备的管线、从数个窗户透出的光线,及茧美的鞋子。这将近三个月的日子里,我甚至没心思仔细观察茧美的黑布鞋。鞋子很旧,但不知是否经常悉心清洗,鞋面十分干净。看似目中无人、行事草率的茧美竟如此宝贝一双毫不起眼的朴素布鞋,穿旧了也没打算换新。尽管不确定是钱还是个人原则问题,我不禁觉得,她那些所谓的异常言行举止,或许仅是她性格中的某一面。
即使不至于感动到赞叹“原来你也是普通人类嘛”,但我不再认为她是宛如外星生物般遥远的存在。
“嗯,算了。”一回过神,我已脱口而出:“要是回头给她们添麻烦,不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吗?亏我们还特地一个个上门谈分手。”
“现下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吧?”
我没答腔,径自前行,双腿又开始簌簌发抖。脚下的巷道明明通往大路,而那条大路应该也确实通往某处,然而我继续走下去,却不会通往任何地方,不透明的未来带来的巨大绝望几乎将我击垮,实在难堪。不过,唯一的救赎是,我颤抖不止的双腿依然一步步前进。“瞧,跟你爷爷的名言一样。”
“我爷爷讲过什么?”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茧美沉默一秒,说道:“喂,你嘴上逞强,其实怕得要死吧?瞧你走得摇摇晃晃的。如何?要不要重新考虑我的提案?”
“那么模糊的想法根本不能算是提案吧。”我刻意开玩笑带过,“这样就好,我去搭巴士。”
是嘛?那就随你吧。茧美应道。
想当然耳,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巴士站,有遮风避雨的屋顶,亦有贴着时刻表的告示牌。候车椅上坐着三位老婆婆、两名女高中生,看到与我同行的茧美那惊人的体格与浑身散发的威吓感,她们全都吓了一跳,但也很快失去兴趣,别开视线。
四下一片昏暗,街灯是唯一的照明。
“巴士真的会开到这里吗?”
“来了啊。”
我诧异地望向右侧,一辆绿巴士驶近站牌。墨绿色的外观让人不禁联想起森林,车头上方设有标示目的地的牌子,却只写着“回站”,或许是这样,候车的人都毫无反应。
“就是那辆?”
“没错。”
原以为定睛一瞧应该能窥见车内状况,不料车窗全是毛玻璃,看不进车厢。大概是心理作用,司机的样貌也模模糊糊的。
“你不坐吧?”我问茧美,她回道:“不了,敬谢不敏。”
我接着伸出右手,她一脸稀奇地瞥一眼,旋即回握。
“你的字典里好像没有‘握手’这个词嘛。”
“你要是改变心意,说不定还勉强来得及。”
茧美直指重点地抛出这句话,神情并未特别凝重。
“不然你来救我好了。”我笑着随口回她。
“我?怎么救?”
“上次我们不是一起开车去追那个撞车逃逸的家伙吗?虽然事后发现对方根本不是肇事者就是了。不如你就像那次追车一样来追巴士,把我救出去吧。”
我脑中映出一场痛快淋漓的飞车追逐。茧美开车抄到巴士前方,硬逼巴士紧急煞车,接着闯进巴士内大显身手。稍早见识过手脚被缚的她还能一派潇洒地走出那辆白色休旅车,我相信大闹巴士对她应该只是小意思。然后,我也会竭尽全力、坚强且大胆地反抗,和茧美一起衡下巴士。“救出来之后……”我说到一半便接不下去,因为我无法想象之后的事。
“别傻了。”茧美苦笑,“你觉得我会干那种事吗?”
“不觉得。”我老实回答,“只不过,万一你的字典里像‘助人’或‘救援’之类的条目还在,就来救我吧。”其实我很清楚,她的字典里没有这些字眼。
绿巴士几乎紧贴着路肩驶近,车门冷冷地打开,态度粗鲁得彷佛在说:“想搭就上车。”
我转身背对茧美,走向巴士的后车门。候车的人们见我打算跳上标示“回站”的巴士,似乎并未太讶异,或许她们擅自帮我想了合理的解释,认为我有特殊原因才不得不搭这班车。
踏巴士的瞬间,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袭来。一点也不阴暗,我却忍不住要蹲下身子。不安与恐惧让我迟迟无法走进车内,但我强迫自己回忆分手的五名恋人的面容,死命唤醒和她们共处的时光,好不容易没当场崩溃。然后,我奋力前行,抓住椅背。
紧接着,传来车门关上的声响。
我忽然想起,幼儿园时坐上娃娃车,必须和母亲分离之际,那充满寂寥与不安的悲伤情绪。此刻,我的心情就和当时一模一样。“吃完午餐马上就回来,没事的,别怕。”母亲鼓励着泫然欲泣的我,当然,这次乘车不会有人对我这么说。就算吃完午餐,我也回不来了吧。我深深吸气、吐气,再次吸气,终于抬眼环视车内,心头蓦地一惊,一屁股坐上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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