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轻柔,熏得江珩昏昏欲睡。尽管拼命挣扎,可他仍是抵不过药物的力量,进入了沉沉的安眠……
再次苏醒……
江珩穿上衬衣,仔细系好领带,带上公文包出门,打开门的那一刹那,声音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是来自这栋大楼里的人们心里真实的声音。
他有一项特殊的能力,能窥视别人的心,他不知道,在他踏出门的时候,在不远的几个小时后,他会在酒吧遇见一个女人,纯真,善良,就此改变他的命运。
他叫江珩,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实验对象,窥视者第100号。
第七十九谈、孟婆汤
“她穿豆青色旗袍,盘髻,翡翠簪。不施脂粉,却是桃花面。爱笑,不露齿,别人唤她一声苏老板,她回头,只盈盈着望你。我爱极了她的眼睛,却常常不大敢看,因着对视的那一刹那,像是心事全被她知晓了,总怕我的喜欢将她惊扰。但又希冀她的目光把我洗礼,那样我整个人都会变得干净,如此才配得上与她对面落座。我从前从未奢望过这种荣耀,是的,我觉得这是种荣耀,可终于有一天,她的目光只属于了我,那种感觉,呵呵……像是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妙不可言啊……”
他说完这话,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像是看见了过往岁月。那段岁月对于周围的人来说陌生且遥远,但他们都有礼貌地不去打扰。此时的小店,气氛温和如阳春三月,他沐浴在如此慷慨的理解中,陶醉的表情,干净如孩童。他面前碗里的汤早就凉了,我很想去提醒一下他,却被孟婆婆看穿了心事,将我拉住。我知道,孟婆婆从不逼人喝她的汤,哪怕最后这碗汤因着客人主意的改变被倒掉,孟婆婆也只是呵呵一笑。她素来这样,熬汤,卖汤,向人们要一场心甘情愿。遵从天意不如遵从自己的心意,她常这样说。
其实,从这位老人走入店里的那一刹那,我便觉得他似乎有那么一些不同。孟婆婆的这爿小店,藏在陋巷,往来客人鱼龙混杂,像他这么干净而来的人,不多。他说他来自香港,口音却是本地,被我发现后羞涩一笑,才说他原本祖籍是这里,很多年前也曾居住在这里,只是后来……
后来什么?他没说,而是坐下向孟婆婆要了一碗汤。他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戴礼帽,纯色围巾,身上没有老人特殊的腐朽味道。他不像旁的有钱客人,对油腻腻的饭桌嫌弃,不过我想也许他是来不及反应。因为他的眼神太过飘渺,像是身体活在当下,灵魂却穿越去了它处。
孟婆婆把汤端上来,他笑笑,客气一点头,微倾身子闻了闻碗中香气,似有些迷醉。我自然骄傲地扬了扬头,孟婆婆熬的汤没人不喜欢,我自小在这里玩耍,最喜欢看客人们脸上迷醉的表情,神魂颠倒,我这样形容。
可是老人却没有如我所愿当即尝一尝这碗汤,而是轻声哼起了一段悠扬的曲调,调子古朴而哀伤,弥漫在小店里,让我觉得周围的景致都变得有些泛黄,孟婆婆往汤里加了一把料,笑说:“苏州河。”
老人点了点头:“苏州河。”
我知道苏州河,孟婆婆说苏州河里流淌的全都是故事。我扯扯老人的衣角,问他:“爷爷,你是不是想讲故事?”
他愣了愣,笑起来,眼睛从浑浊变得明亮:“是啊,倒是有个故事。我想想看……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曾认识过一个女子,她穿豆青色旗袍,盘髻,翡翠簪。不施脂粉,却是桃花面……”
他说,这个女子,名叫苏沐慈。
那时,旧上海十里洋场,社会尚且动荡,可挡不住纸醉金迷。苏州河蜿蜒于此处,沿途好风景,而最好的一处,自夜幕降临方才展现出美意。那是一家戏楼,也算老字号,出过的名角儿不胜数。纵然有英法租界,外来文化侵扰,可老祖宗的戏曲,地位兀自岿然不动。当时的上流人士,夜生活两大去处,百乐门灯红酒绿,或是满庭芳品茶听戏。但凡踏得进这两家的门里,地位不容小觑,多半的人,从旁路过,看着巨幅海报上精致的面容,听着里面偶然传出的曲声,摇摇头,继续赶路。总有人在风光,亦总有人要生活,毕竟动荡的年代里,食能果腹,穿能御寒,不颠沛流离,已是最大幸事。
在这些仰视着巨幅海报的人群里,有个年轻人,名叫何梓州的,是报社记者。二十出头的年纪,尚且没什么地位,只得在外跑新闻。抓不抓得到第一手新闻,要凭个人能耐,也要靠些运气,但何梓州素来运气没那么好,找到的新闻多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所以入社几年,依然是个小记者。
何梓州自小便常去苏州河边玩耍,上海随着他的成长日益变迁,但有些东西却是未曾变过的,譬如满庭芳,譬如满庭芳的戏,都是从前的味道。受父亲影响,何梓州也爱极了听戏,他尚且幼年时的满庭芳,门槛还未如此高,父亲常带他去。那时身量小,坐在父亲肩头,看得到戏台和客席全貌。虽说戏子列三教九流,但老艺人有戏骨也有戏魂,也会受得人敬仰,尤其到了后来,时局动荡,这气节便越发凸显,民族大义自他们字正腔圆的唱词中孕育而生,比得许多人高尚,也值得敬佩。
随着年岁日长,满庭芳的门槛逐渐变高,何梓州便也少了些乐趣。常常是在报社赶完新闻稿后饥肠辘辘出来,路过满庭芳,听到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曲儿声,便不自禁伫了足,靠在阴影里的墙角闭眼听上一会儿,便觉得满足。他看街道灯光下的车水马龙,心里想着,若是有一天能进得这里采访,便能听一场戏,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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