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从他们那里买了美沙酮,黑市价,贵得咋舌。国字头的治疗中心只要十块钱一剂,但我没办法让他冒那个险。我不知道他的来路,尿检,核查,身份证,样样都可能让他翻不了身。安慰剂效力有限,我只能把他锁住,他不闹了,手和脚都像断了似的绵软,忍受不住的时候就用头磕床头的铁栏杆,一下,又一下,血迹伴着空洞的回音。我怕他自杀,只能抱着他的头,一遍一遍叫他,跟他说:是我,是我啊,你看一看我,想起来了吗?他偶尔会有半刻清醒,含含糊糊地叫一声我的名字,那是这么多年以来我所有的,最好的时光。
我以为我可以治好他,然而太难了。黑市里的人说过:“走板的还好说,用笔的死路一条。”走板是吸食,笔,就是注射器,海洛因已经汇入他的血脉,沉进他的骨血,蛀空他的灵魂。我问过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的表情变得颓然,他也许跟我说了理由,也许没有,但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毕竟他曾经是那么好的人,有人将这样的命运强加到了他的身上。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要杀了他,或者,她。
伤痕
郑确度过了最惶恐的一个礼拜。
整整七天,没有老三,没有徐婷,学校里人头攒动,他却像掉进了荒原,望不到边际,只有无穷无尽的水泥路延展在他低垂的头颅之下。他与他们不在一个班,甚至不在一个年级,他不敢踏上全是陌生人的楼层。终于踏上一次,却又不知道该问谁:他们人呢?还好吗?还来上课吗?直到失联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趁放学蹭去报刊亭,挨个翻阅本市的日报晚报都市报。
老三的弟弟死了,郑确想,就算没死,也是坠楼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是要上新闻的。他一边怕看见,一边又想看见,第二只靴子悬在半空中,迟迟不落,让郑确在温暖的晚风中抖成了筛子。
“不买就不要乱翻。”看摊子的老头面露嫌恶,伸过一把木尺子,“啪嗒“一声敲到郑确的手背上,他低头看看,手背一条红迹,手指头却是全都黑了,冷汗混着油墨,抹得纸面一塌糊涂。郑确说不出话,他一无所获,只能勾着头,踢着石子慢慢走远。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但只有麻烦来了才能知道孤独的可贵。郑确孤零零地游荡了几天,麻烦终于找上了门。
“你小子挺狂啊。”大东肥厚的手掌拍上郑确的肩,像是盖上了一枚烧红的印戳,“看到我招呼都不打了。你三哥没教你文明礼貌啊?”
打招呼也是挨揍,不打招呼也是挨揍。被欺负惯了的郑确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左右是遭罪,不如为自己留一点尊严。他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不要那么快倒下。
“估计没法教了,老三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货。”
“强奸犯的哥哥,能好到哪里去。”
“强奸犯死了,兄弟要接班了!”
跟班们粗野的喉咙轮流起哄,大东咧着嘴笑出来:“哎你们说,是不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们揍他一顿,算不算替天行道?”
郑确的心抽紧了,一把揪住大东的衣襟:“你瞎说什么?”“我看你是吃错药了。”大东眼神阴沉下去,他伸手上来,一根一根硬掰开郑确的手指,“敢碰老子的衣服,很好。”
还没等郑确反应过来,右脸袭来的一记重击已经让他摇摇欲坠。膝弯挨了一脚,接着被按进小池塘的淤泥里,迟到了半个学期的一顿打,最终还是难以幸免。郑确抱着头,一声不吭,他在适应,等待,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分神——痛感是会逐级下降的,跟快感差不多。第一下最痛,第二下次之,第五下跟第二十下之间已经分不出太大区别。郑确被一群半大小子围着,目之所及的全是蹬向自己的小腿,鞋帮上乔丹的标志闪闪发亮,估计本尊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签名的球鞋竟然会如此没有体育精神。
之后郑确再次想起自己裤兜里的折叠刀。同归于尽,他想。也好,越是年轻,死越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手摸到了钢制的手柄,打磨成弧状的表面细腻光滑,底部一个凸起的圆点,只消轻轻一按,锋刃就会出鞘,帮他划开另一个人的胸腹。谁呢?郑确抱着头,在混乱中辨别大东的位置,三,二,一,他终于找准了空隙,一刀扎在大东的腿肚子上。
刀很锋利,几乎是滑进了皮肉,像是烧红的铁片滑进黄油。大东甚至还多踹了他一脚,然后,终于察觉到不对的他低下了头。
郑确拔出刀子,血几乎是立刻就喷溅了出来。不像电视里虚伪的糖浆番茄酱,真正的血液腥臭,浓稠,让人恶心。郑确抹了一把脸颊飞溅的血星,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围殴的半大小子们呆了呆,心照不宣地一齐退后了两步,只剩大东一个人跌坐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号叫:“血!血!快!快叫人啊!杀人啦!”
只要看见郑确的眼神就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光受伤是不够的,郑确下了决心:我要他死,今天,现在,没有商量的余地。男孩子们落荒而逃,只剩下郑确,郑确的刀,和郑确的猎物。他没什么表情,眼珠子藏在眉骨的阴影下,直瞪着目标,只瞪着目标,不快不慢,一步步朝着对方靠近。大东已经不叫了,他的脸上浮现出预知自己命运的麻痹与空白,死亡越靠越近,七点的报时钟“哐哐“敲响。太阳落山了。郑确的刀尖已经对准了大东胸前第二颗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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