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罪者_黄青蕉【完结】(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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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源扒拉着撕开一个个箱子,小半生的琐碎渐渐显山露水,无一例外的蒙着薄灰。一把摩卡壶,汪士奇第一次公费出国带回来的纪念品。当看着郑源往里填咖啡粉的时候,他大惊失色:“怎么?这玩意儿不是拿来煮面的?”一只垒球手套,念书的时候校球队发的,他瘦,跑不快,永远被分到外野,连带着手套也鲜少有登场的机会,皮子橙黄硬挺,簇新得有些委屈。一套紫砂茶具,第一年评上优秀记者的奖品,壶嘴不小心嗑断了一个角,照用不误,洗出了一层淡淡的包浆。还有一本相册,郑源不爱照相,每次被镜头对准就横生出一股巨大的不自在,手脚多余得可笑。倒是小叶来了以后多了不少照片,她的脸小而白,身姿纤软,上相,这相册里有一大半是拍她的。不对,不要想小叶,医生说什么来着?对,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

  怕什么来什么。郑源手一抖,相册的夹层里啪嗒掉出一份卷宗来。郑源眼睛不敢往下看,只有手指颤巍巍伸过去,摸着已经起毛的牛皮纸袋子,不用打开也能背得出里面有些什么。

  那是当年凶手留给他的礼物,关于小叶最后的纪念。失踪人口报告,立案书,没有死亡证明,因为到最后也没找到尸体,取而代之的是五张宝丽来相纸,乳白的方框,依次框住五个熟悉的部位,手,乳房,小腿,脚趾,脸。

  一样是白白的,软软的,纤细漂亮的,却是被切下来的。

  郑源想起自己收到最后一张照片时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却莫名其妙地闪过去一句:小叶倒是不像死人。

  这突如其来的八个字最终让郑源离职换岗,搬出本省,接受了三年的心理干预治疗。他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大哭大醉然后让一切过去,就像搞不明白凶手当年为什么偏偏要对小叶下手。

  是他惹的事,明明应该是他死的。

  郑源抱住那个袋子,流不出眼泪,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干号。

  失败

  “你害怕了。”郑源刚一落座就听到对面的声音,他从来没觉得有谁的声音这么刺耳过。

  “只是没睡好。”郑源把一叠报纸摔在桌上,他知道这时候最忌讳有情绪,可是他还是个人,是人都会有情绪。“你要的报纸。”

  吴汇枯柴似的手指从栏杆间伸出来,狱警清清嗓子:“收回去,采访不许交接任何物品。”

  吴汇转头看着郑源,眼神里没有一点祈求的意思。如果他开口,大概只会叫他自己看着办:想搞砸吗?有本事坐着别动啊。

  郑源讨厌他的笃定,不止他,还有他的整个人生,整个世界,他们好像吃定了他无从反抗,只会闷着头把一切扛下去。

  牢骚归牢骚,事实上郑源仍然摊开了报纸,一一举起来,六份,本地外地都有,高通广场的案子,头版头条。吴汇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他像个瘾君子嗅到了毒品,整个脸凑得极近,似乎再用力一点那张窄瘦的脸就能从两根铁条之间穿出来。郑源不喜欢他的眼神,那上上下下滚动的眼珠子好像透过报纸滚到了他的皮肤上,蚂蚁一样,岩浆一样。

  “你在看什么?”

  “你说呢?”

  “文章你早读完了,现在上面有要求,报道重心全在见义勇为的袁佳树身上,没什么行凶细节,也没有太多对你的描写,估计你也不想细看。”郑源懒得再打心理战,发出一记直球:“你在看死者照片。为什么?”

  吴汇勾起嘴角:“你们写文章的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用作品说话。我的作品也在说话。”

  “那你的作品在说什么?”

  “他们在唱歌,嘲笑你的愚蠢,感谢我的造化,不,其实你不算最愚蠢的一个,起码你还追到了这里。其他人,他们在我认罪的那一天就撒开手了。”

  “你并没有那么重要,盖棺定论之后,撒开手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你没有撒手。”

  “我说过了,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你的工作做得很好。”吴汇靠到椅背上,语气真诚,“郑大记者,专写大案,跟过好几次凶杀案现场,年纪轻轻的就拿过新闻奖,前途无量啊。”

  郑源感觉到了那背后隐藏的恶意:“你想说什么?”

  吴汇抠了抠指甲:“没什么,这里新报纸来得慢,老报纸倒是挺全的,特别是法制周报,我翻了翻,收获颇丰。”

  郑源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采访时间还剩一刻钟。不管了,他想,现在必须走。

  然而吴汇的声音还是像生锈的钝刀子一样刺过来:“你说有趣不有趣,天天写别人杀人分尸,临到头落在自己身上了。喂,你老婆那案子那么刺激,比我这个刺激多了,你为什么不写?是不是因为没找到尸体,写起来没感觉啊?”

  郑源的耳朵里涌上一阵尖锐的噪音,眼前的画面仿佛抽帧一般抖动。他知道自己需要保持冷静,但这一次他的动作比他的理智快。他的手伸过栏杆,一把揪住吴汇的领口,吴汇整个人撞到栅栏上面,“梆”的一声。

  “喂!你!撒开手!赶紧给我放开!”看守所的狱警一拥而上,郑源感觉自己被强硬地址开了。他像一只斗败的狗,在缰绳的牵制下不甘心地喘着粗气。吴汇已经被按倒在地,郑源看不到他,但能听到他尖利的笑声,那声音让郑源整个脑袋都在充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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