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过了。”陶展文拽过一张空椅子,在朱汉生的办公桌旁坐下来,口中说道,“我来监督你工作吧,怎么样?”
话音未落,时钟报时,刚好十二点。
“我去里面吃饭。”朱汉生站起身来,“但只怕吃不下去。”
“一想到夫人就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不是。我喉咙从今早起就肿了。”
“是因为昨晚喝多了吧?”
朱汉生刚走进里屋,打字机的声音便骤然停止,方才一直在写字的两名职员也开始坐立不安地扭动身子,只有记账的女职员仍未放下手中的工作。
不久,打字员和男职员们也离开了办公室。
“你在记账?”陶展文对剩下的女职员说道。
“是啊!”和蔼可亲的女职员微笑道。想必刚从高校毕业不久。
“大家都去吃饭了,只有你留下来值班吗?”
“是的,等到朱先生或其他人回来了,我再去吃饭。”
“你也去吃饭吧!”陶展文说道,“我替你值班。”
“可以吗?”女职员脸上顿时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好像听到老师宣布提前下课的女学生一般,“那就拜托您了。”
“啊,没关系,你一两个小时后再回来都行。”
“大叔吃过饭了吗?”
“我方才不是和你们头儿用中文聊了好一会儿吗?他说我这个点儿眼巴巴地赶来,肯定没吃午饭,我就回敬他说我已吃过了。”
“可是,您真的吃过了吗?”
“当然是真的。”
“那就拜托了!”
女职员动作麻利地收拾好桌面,随后站了起来。
店主去里屋吃饭,陶展文便移到店主专用的转椅上坐下,感觉这样更舒服。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天花板……等到辻村露面,此案也将告破。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问题能得到彻底解决,都会令人体验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爽快感。陶展文还曾故意令自己陷入纠纷中,只为体验这种感觉。但这一次,他很明显地感到案情悬而未决,因此并未体验到查明真相后的那种爽快。不仅证据掌握不足,他也还没有抓住此案的关键点——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感。此案着实令人费解,因为最重要的问题是“动机何在”,而他现在还无法找出答案。就算已经知道凶手是谁,恐怕也无十足把握,那道清爽的风自然也不会掠过心头。
“大叔。”
陶展文的视线离开了天花板,只见叫自己的正是方才那位不施脂粉的清秀女职员。她天真无邪地笑道:“大叔,您替我值班会很无聊吧?我给你拿报纸看?”
“谢谢,不用了。我已经读过今天的报纸了。”
“那中文报纸呢?”
“嗯,那就看看吧!”
女职员拿来报册,放在陶展文面前。
“《南洋日报》吗——这家报纸似乎与席有仁有关。”陶展文自言自语道。
女职员转身出了办公室。
陶展文开始翻看报纸。中文报纸尽是汉字,给人感觉颇为沉重。
倘若印刷品质拙劣,看起来便不只沉重,还有丑陋。《南洋日报》的印刷技术就令人不敢恭维。陶展文无意仔细阅读,只是漫不经心地一边浏览标题,一边向后翻页。
东瀛游记 席有仁
当这一标题映入眼帘时,陶展文停止了翻页的动作。
这是席有仁的日本纪行。既然标有“三”的字样,就肯定是连载。陶展文向前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
南洋的豪商初游日本,会留下什么印象?会产生何种想法?陶展文对此颇感兴趣。如今他的视力尚佳,还无须借助老花镜。
作为作家,席有仁早有声誉。因为没接受过正规教育,他毫无文人雅趣。陶展文也曾多次阅读他的文章,起初还以为是秘书的代笔之作,但据说并非如此。席有仁喜爱写作,假如文章中有他的署名,那一定是他亲笔所作。最近此事已被大众所知,甚至连陶展文也曾听人说起。了解了这一点再读他的文章,便会觉得其笔触紧凑有力,仿如乌亮的钢铁,与其历经千锤百炼的实业家身份相得益彰,令人联想到一株剔除了一切枝叶的大树树干。
最近几年,我有很多机会旅行……
陶展文开始小声阅读起来,但读着读着,他开始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篇文章的文风不如以往干净利落,陶展文所期待的那种犹如摧毁小山和坑洼前进的推土机一般的雄浑笔力,也踪影全无。而且,一向为席有仁所不齿的琐碎伤感竟然随处可见。
或许在访问日本期间,席有仁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动摇,文章中完全看不到任何他过去的影子。陶展文不再出声阅读,心中感到疑惑不解。
……L氏的帽子上插着一朵黄色的小假花。他主动伸出手向我走来,开口说道:“我是L。”诸位可以想象,在那一瞬间,我心头涌起的感慨是如何地汹涌澎湃。
寒冬将至,神户的山却依旧一片浓绿,天空湛蓝无比。这片土地我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在我心中却不尽然。不仅土地,人亦如此。我与L氏虽为初次见面,但我们早已通过笔墨神交良久。在我心中,他不应称作从未见过之人。我的眼泪悄悄滑落到神户码头的石阶上,一滴胜过千钧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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