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一年前的事了,除夕那天,我因为赶实验进度没有回老家过年,彭煊也憋在宿舍里打网游。他是本地人,家资殷实,父母年前出国旅行了,把他一个人丢在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当初还有很多同学取笑他不是亲生的。临近寒假了,同学三三两两都走光了,他也懒得回家,家里冷锅冷灶,不如窝在宿舍,好歹还有几个不回家的同学作伴,其中就包括悲催的我。
王教授心疼我们,叫我们一起去他家里吃年夜饭,师母包了饺子,大家有说有笑,气氛融洽热烈。吃完饭,我们参观了王教授的书房,房间装潢得气派典雅,左图右史,尽显学者风范。王教授说:“这是我大半辈子的藏书,前几天从杂物房又找到一篓子,这段时间一直在整理,人老了,动作迟钝,还有好多活没干。”我们一听,都积极请愿要帮忙一起整理,尽量减轻老教授的负担。王教授拗不过,只好指着角落里堆成小山丘似的旧书说:“就是这些了,有损页缺角的就补补,看看书的类别,归类放在书架上,我每个书架都有标签注明了的。”
我们爽利地答应了,一共五个人,都是年轻的小伙子,手脚伶俐,很快就清理出一大块空地了。这些书估计是王教授年轻时候的藏书,有些还有长辈的题赠,遒劲的毛笔字带着殷切的鼓励和祝福,是那个时代最珍贵的印记。
“天哪。”彭煊轻轻叫了出来,语气中的惊讶在空气中颤动。
我们立马凑过来,见他手中捧着一张老照片,这是一幅黑白全家福,老老小小十来口人,穿着清朝晚期民国初期的服饰,能看出来是个大户人家,老式宽敞的大厅立着两根立柱,依稀辨得柱上各有一行描金大字:仲居呈祥慈孝友恭兴家业,深府毓秀诗书礼乐崇先训,再看匾额,“慎终追远”四字苍劲有力。
我们奇怪道:“照片是有点老了,但还是张普通的照片嘛,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彭煊紧张地指着坐在最前排的一人道:“你们仔细看看她。”
顺着他的指尖,我们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在没有色彩喧宾夺主的寂寞中,她宛如尘世间一泓静谧安详的清泉。清晰可辨的五官俊秀妩媚,仿佛是由最伟大的艺术家以最完美的比例雕刻而成,水灵的眼眸透出纯洁和怜悯,小巧的鼻尖闪动着俏皮和睿智,微微上翘的嘴角显示着坚毅和信仰,她穿着窄而修长的高领衫袄和黑色长裙,素净得如教堂壁画上的圣母,仿佛时间不过是吹过发鬓的一缕清风,她会永远这么坐着,几千几万年,供世人瞻仰。
我们一时看呆了,彭煊更是如痴如醉。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有人抢过夹着这张照片的线装书来研究,有人细细找寻照片背面的文字,有人干脆把王教授请了来,让他说明照片的来历。
王教授戴上老花镜,将照片前前后后端详了一遍,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民国十八年,字迹很是隽秀,又翻看了这本书页已经发黄卷曲的《人间词话》,扉页有“伯隅赠”三字。他沉思了一阵,从书架中取出了一个花梨木的小箱子,再从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摸出了一个小铁盒,从盒中取出了一把有些锈蚀的钥匙,再用这把钥匙打开了挂在花梨木箱子上的锁。
大家面面相觑,想不到王教授还有什么百宝箱之类的传世名物。王教授看大家紧张兮兮的样子,笑道:“这是我祖父和父亲留下来的日记、家书和一些普通的信件。”接着从中拿出一摞来,嘴里小声念着:“民国十三年……民国十六年……民国十八年!有了。”这是本陈旧发黑的皮质日记本,王教授只翻了几页,就阖上了本子,微微一笑道:“不用看了,整整一年祖父的日记上都只有这个人的名字。”
大家像炸了锅一般,起哄道:“这个女孩子就是您的祖母吧!”只有彭煊一言不发,满怀心事的样子。
王教授摇摇头道:“不是,不过幸亏我的祖母已经过世了,不然她听到你们这样说可要拿鸡毛掸子打人的。”
王教授平时木讷,偶尔说句俏皮话,大家一起乐了。
“她大概是我祖父的一个学生。我祖父是1895年出生的,1894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年是最后一次发殿试“大金榜”,他出生那年就无缘科举,但因勤奋好学,在十八岁那年考入了北京大学,在北大读书期间,结识了一帮文人巨擘,其中就有王国维先生,这本《人间词话》是王国维亲手相赠的,‘伯隅’是王先生的号。后来他到金陵女子大学教中文,水瑛小姐成为他的学生,她是个大家闺秀,虽然思想先进,但是逃不过封建大家庭的樊笼,最终还是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个乡绅子弟。我也是小时候听祖父偶尔提过一两次,他将珍藏的《人间词话》送给瑛瑛以表心意,但是瑛瑛拒绝了,还书的时还附送了一张照片,因为她没有自己的独照,所以给了一张全家福。从这可以看出,她对祖父也是有情意的。”
我感慨道:“这也算是个才子佳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悲伤故事了。”
王教授笑道:“那个年代太动荡,人们思想又迂腐守旧,这种事情遍地都是。不过幸亏他们没在一起,不然哪里还有我?”
大家又“哄”地一声笑了,完全没有被这个上世纪的悲剧故事所感染,唯独彭煊,他咬着牙,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嘴唇有些泛青。王教授也发现了,关心道:“彭煊,你身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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