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住址。
这个嘛,三年前他离开后,苏菲街的公寓就卖掉了,他父母在奥普索乡的老家同样也卖了。正式地址对他目前的职业而言具有某种程度的潜在危险。因此他写下自己平常登记住房时会写的地址:香港重庆大厦。反正这也跟事实相去不远。
职业。
命案调查。他没这样写。这个字段没打钩。
电话号码。
他胡乱写了个号码。手机会被追踪,对话和通话地点同样也会被追踪。
亲属电话号码。
亲属?哪个入住莱昂旅馆的丈夫会愿意写下妻子的电话号码?毕竟这家旅馆是奥斯陆最近似公共妓院的地方。
接待员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你身体不适的时候我们有人可以联络。”
他点了点头。言下之意就是以免客人在从事剧烈运动时心脏病发作。
“也不一定要写啦,如果你没有……”
“有。”他说,看着亲属这两个字。他有小妹。小妹患有她口中所谓的“一点点唐氏综合征”,但她面对人生的方式要比她哥哥来得高明多了。除了小妹,他就没有其他亲人了,一个也没有。尽管如此,亲人终究还是亲人。
他在付款方式的字段上钩选“现金”,签上了名,把表格交还给接待员。接待员把表格看了一遍,男子终于看见接待员脸上浮现出怀疑的神色。
“请问你……你就是哈利·霍勒?”
哈利点了点头:“有问题吗?”
年轻接待员摇了摇头,吞了口口水。
“那就好,”哈利说,“可以给我房间钥匙吗?”
“哦,抱歉!这是钥匙。三〇一号房。”
哈利接过钥匙,看见接待员瞳孔扩大,声音紧缩。
“这……这家旅馆……”接待员说,“是我叔叔开的,他以前常坐在这里跟我说你的事。”
“我想他说的一定都是好事吧。”哈利说,提起帆布行李箱,朝楼梯走去。
“电梯在……”
“我不喜欢搭电梯。”哈利头也不回地说。
客房跟以前没有两样,简陋窄小,还算干净。不对,窗帘是新的。绿色窗帘看起来十分硬挺,可能是快干型的料子。他把西装挂在浴室,打开莲蓬头,让蒸汽除去西装皱褶。这套西装是他花了八百港币在弥敦道的旁遮普屋买的。对他的工作来说,这是必要的投资,因为穿着邋遢不会有人尊敬。他站到莲蓬头底下,热水让他起鸡皮疙瘩。冲完澡后,他赤裸着身子穿过房间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三楼。后院。外头一扇打开的窗户传来激情的呻吟声。他抓住窗帘杆,倚身出去,望向楼下打开的垃圾桶,闻到垃圾发出的甜味。他吐了口口水,击中垃圾里的纸张,但随之而来的窸窣声并非来自纸张。突然噼啪一声,硬挺的绿色窗帘落在两侧地板上。该死!他从窗帘缝边里抽出细杆,那是一种旧款的窗帘杆,两端有突出的圆球。这根窗帘杆之前断过,有人用褐色胶带把它粘了起来。哈利在床沿坐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头有本《圣经》,书封以浅蓝色合成皮制成;此外还有一套缝纫工具,也就是一卷黑线缠在纸卡上,上头插着一根缝衣针。哈利仔细一想,觉得这家旅馆真是贴心,客人办完事后可以缝上被扯飞的纽扣,阅读罪得赦免的篇章。他在床上躺下,看着天花板。一切都是新气象,一切……他闭上眼睛。他在飞机上没有合眼,无论有没有时差,有没有窗帘,他都需要睡眠。他开始做梦,这三年来他每晚都做同一个梦:他在走廊上奔跑,逃离发出震天怒吼的雪崩,雪崩吸走所有空气,让他无法呼吸。
重点在于继续往前跑,继续闭上眼睛,把眼睛再多闭一会儿。
他的思绪脱离他的掌控,飘离而去。
亲属。
亲。属。
亲属。
他是某人的亲属。这就是他回来的原因。
谢尔盖驾车行驶在E6公路上,朝奥斯陆驶去,渴望回到他位于弗陆萨区的公寓床上。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虽然没什么车,他还是把车速控制在时速120公里以下。手机响起。他和安德烈的对话简明扼要。安德烈跟伯父说过话——伯父就是阿塔曼,也就是领导人,安德烈也称他为伯父。通完电话后,谢尔盖再也无法自制,他踩下油门,车子欢快地发出尖锐声响。那个男人来了。就在今天晚上,那个男人抵达奥斯陆了!安德烈告诉谢尔盖目前什么都不用做,状况有可能自行解除,但谢尔盖必须做好万全准备,无论是在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他必须练刀,保持充足睡眠,随时准备行动,如果必然之事成为必然。
4
托德·舒茨坐在沙发上,发出浓重的呼吸声,几乎没听见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他赤裸的上半身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金属震荡的回声回荡在光秃的客厅四壁之间。他背后放着重量训练器材,人造皮革重训椅因为沾了汗水而闪闪发亮。电视画面中,主角唐纳德·德雷珀正在吞云吐雾,凝神注视,拿起酒杯啜饮一口威士忌。又一架飞机从屋顶呼啸而过。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狂人》:六十年代,美国,女人穿着像样的服装,像样的饮料盛装在像样的杯子里,像样的香烟不含薄荷也没有滤嘴。在那个年代,杀不死你的东西可以让你更强壮。他只买了第一季的《广告狂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喜欢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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