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鲤伴,太傅大人削去皮肉之后的‘转世’。你说你是我,你也是鲤伴?也是太傅大人的‘转世’吗?”鲤伴问穿着龙袍的人。
小十二又将头转向皇帝陛下。
初九则看了一眼守门的太监。太监的脸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没有泄露任何信息。在这一点上,他比初九的那些麻雀要靠得住多了。
鲤伴期待面前的人回答出他的真实身份,哪怕随便说一个名字,即使没有听说过也好,只要不说“我确实是你”之类的话或者点头。他宁愿相信在他转世之后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一个更为出色的皮囊师。
鲤伴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皇帝陛下点点头。
鲤伴不甘心地问:“如果你是鲤伴,是太傅大人,那我是谁?”
“你是谁?”皇帝陛下没有回答他,却如自言自语一般念叨。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了,似乎等着他们两人中有一个自愿露出原形。
“你是你,我是我。我也是你,你也是我。”皇帝陛下忽然如念佛一样说。
鲤伴如坠云里雾里。
皇帝陛下又说:“我也不知道你是我,还是我是你。我只记得,我为了教皇帝陛下操控术,做了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傀儡,天天练习,天天给皇帝陛下讲解。我的操控术很快就超过了雷家二小姐——当年的司仪官的师父。”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雷家二小姐。
“功力精进,自然让我感到高兴,我以为这样就能让皇帝陛下学得更快一些。可是很快我就感觉自己出现问题了。操控到极致的时候,我常常以为我的傀儡有了自己的灵魂。又因为傀儡是我用皮囊术按照我的样子打造出来的,我时常感觉他就是另一个我。后来,我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常常分不清是我在操控傀儡,还是他在操控我。”
皇帝陛下迷惑地看了看众人,仿佛他又陷入了当年的困境,希望在场的人给他指点迷津。
鲤伴记起他第一次去巴陵县城的水仙楼时,雷家二小姐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她说她时常觉得其实是傀儡在操控她,她才是傀儡。
由此看来,这位身穿龙袍的人所言不假。或许所有高超的操控师都会遇到这样的困惑?又或许技艺高超的操控师手下的傀儡比狐狸乌龟地鳖虫之类的生灵更易获得灵智?
鲤伴小时候听妈妈说过,狐仙很羡慕人,因为人一出生就得人身,而他修得人身需要五百年。
而傀儡也是一出生就获得人身的,即使那是没有灵魂的人身。在这一点上,人身傀儡占尽先机。
雷家二小姐说:“我也有过类似的错觉。”
皇帝陛下嘴角一弯,如同遇到了知音。他问:“后来呢?”
雷家二小姐说:“所以后来我放弃了,不再操控傀儡,我操控活的人。”
皇帝陛下眉头一皱,说:“可是我要教皇帝陛下,不能放弃,后来我的错觉越来越严重。最后,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是我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创造我的人,还是被创造的人。”
可是鲤伴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记忆。他知道这很可能是十多年前削去皮肉的时候将那部分记忆丢失了。他忍不住想,如果皇帝陛下说的是真的,那么皇帝陛下和他,到底谁是太傅大人,谁是太傅大人的傀儡?
皇帝陛下说:“那时候我非常苦恼。我将我的苦恼说给皇帝陛下听。皇帝陛下却高兴不已。他说这是天赐良机。他叫我给另一个自己换皮削骨,变成他的模样,这样,他就可以带着皇后娘娘离开落阳城,隐居山林。”
雷家二小姐急忙问:“我姐姐没有死?她跟皇帝陛下隐居了?”
皇帝陛下点头。
“这么说来,我以前错怪皇帝陛下了?”雷家二小姐狐疑地说。
皇帝陛下又点点头,说:“他怕因为自己退位而引起兄弟之间的纷争,给天下带来兵灾,所以除了我和他的贴身内侍之外,无人知晓此事。”
守在门口的太监颔首示意。
皇帝陛下看向鲤伴,说:“另一个我,也就是你,为了让皮囊术消失,为了忘却痛苦,削去了皮肉,去了桃源,经历了你经历的一切。”
鲤伴的迷惑仍然没有解开。他问穿着龙袍的他:“那你我分开之后,你还是我,我还是你吗?”
皇帝陛下说:“你离开皇城之后,我也有这样的困惑,我去寺庙参悟,希望得到答案。后来是归去来给我化解了困惑。”
“归去来?”鲤伴问。他想起来在皇城时见过的归去来的样子。
“是的。他跟我说,佛是众生相,众生皆有佛性。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由此可知,世上人皆是佛,是佛在经历过去、现在、未来的不同样子。世上的善恶美丑,都是佛的一面。你是佛,我是佛,他和她也是佛。你是我,我是你,他和她也是你我。”
鲤伴努力揣摩归去来说的话。
坐在地上的小十二两眼放空,神游九霄。
“于是我觉悟了。你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你的一部分。你是我,我是你,一如众生相。”
说到这里,皇帝陛下自然而然地双手合十,一脸祥和,真如寺庙雕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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