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冲出路面时,没人看到她在车上。”
“在雨夜里高速行驶的车上,谁看得见?她坐在车里,孩子。那辆车冲出了路面。她掉进海里,死了。”
“除非我见到尸体。”
“那些尸体的局部还不够吗?”他父亲充满歉意地举起一只手。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你要怎么样才肯讲道理?”
“她死掉这件事没道理。我知道她还活着。”
乔说得越多,就越明白她死了。他感觉得到,就像他感觉得到她爱他,即使她出卖了他。但如果承认她死了,如果他面对这个事实,那眼前除了要去东北部最可怕的监狱蹲五年苦窑,他还剩什么?没有朋友,没有上帝,没有家人。
“她还活着,老爸。”
他父亲看了他一会儿。“你爱上她哪一点?”
“你说什么?”
“你爱上这个女人哪一点?”
乔思索着字句。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勉强比较适当的字句。“她在我面前的那一面,跟她平常给别人看的不一样。不知道怎么说,总之是比较柔和的那一面。”
“你是爱上了一种可能性,而不是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
他父亲听了昂起头:“当初生下你,本来是想填补你母亲和我之间的距离。这一点你知道吗?”
乔说:“我知道你们之间的距离。”
“那么你就知道这个计划有多失败了。我们不能改变他人,乔瑟夫。他们就是原来的样子,永远无法改变。”
乔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父亲闭上眼睛,“活着的每一刻,都是运气。”他睁开眼睛,眼角泛红。“个人的成就,取决于你的运气——要在恰当的时间,生在恰当的地方,有恰当的肤色。要活得够久,可以在恰当的时间、在恰当的地方创造财富。没错,个人的努力和才华可以造就不同,这是很关键的,我也绝对不会有异议。但运气是所有生命的基础。好运或坏运。运气就是人生,人生就是运气。而且手中的运气会随时消逝。别为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浪费你的力气。”
乔咬紧下颌,但他说出来的话是:“你掌握了你的运气,老爸。”
“只是有时候,”他父亲说,“但其他时候是运气掌握你。”
他们沉默相对了一会儿。乔的心脏从没跳得这么厉害过。它猛击他的胸腔,像个疯狂的拳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个外来之物,或许,像雨夜中一只迷途的狗。
他父亲看看表,又放回背心里。“刚转进州立监狱的第一个星期,大概会有个人来威胁你。最晚第二个星期就会出现。你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他想要什么,不论他有没有说出来。”
乔觉得嘴巴好干。
“另一个人——像个大好人——会在操场里或食堂里支持你。等他把另一个人击退,他会提出在你坐牢期间保护你。乔,听我说。你要伤害的就是这个人。你要狠狠伤害他,让他再也没法恢复过来伤害你。你要毁掉他的手肘或膝盖,或者两者都是。”
乔的心脏跳到喉咙口了:“然后他们就会放过我吗?”
他父亲露出紧张的微笑,看似正要点头,但笑容随即消失,也没点头。“不,不会的。”
“那怎样才能让他们放过我?”
他父亲将目光移开了片刻,下巴抖动着。等到他再度看着乔,眼中已没了泪意。“怎样都不行。”
7 它的嘴巴
萨福克郡看守所距离查尔斯城州立监狱只有一英里多一点。他们被送上巴士、脚踝锁在巴士地板上,中间所花的时间都够走路过去了。那天早上移监的有四个人——一个瘦黑人和一个俄罗斯胖子,他们的名字乔始终不知道;外加一个虚弱而颤抖的白人小鬼诺曼,还有乔。诺曼在看守所里的牢房就在乔的对面,所以两人聊过几次。诺曼入狱前在贝肯山平克尼街一家马厩里工作,不幸迷上了主人家的女儿。那个十五岁的女孩怀孕了,而现年十七岁、十二岁就父母双亡的诺曼,则因为强暴罪被判入狱三年。
他告诉乔,他一直在读他的《圣经》,准备好要为他的违法行为赎罪。他跟乔说天主会与他同在,说每个人身上都有善良的一面,在最卑贱的人身上也都还有少许,还说或许到了州立监狱那边,他会发现那边的人更善良。
乔从没见过这么惊恐的人。
当巴士沿着查尔斯河路颠簸行驶时,一名警卫再度检查他们的脚镣,他自我介绍说是汉蒙先生。他告诉四名犯人说他们的牢房在东翼,当然,那个黑人除外,他会住在南翼的黑人区。
“但不管你是什么肤色、信什么教,规则在你们身上全都适用。绝对不要直视警卫的眼睛。绝对不要质疑警卫的命令。绝对不要越过墙边的泥土路。绝对不要以不卫生的方式碰触自己或别人。乖乖坐你的牢,不要抱怨也不要使坏,这样大家就没事。”
这座监狱已经有超过一百年历史了,原来是黑色花岗岩建筑,后来又陆续加盖了红砖结构。监狱的整体形状呈十字形,中央塔楼往四边延伸出四翼。塔楼顶端是一个圆顶,二十四小时都有四名持步枪的警卫驻守,各自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以防犯人跑掉。监狱四周环绕着铁轨,还有从波士顿北端区一路沿河延伸到萨摩维尔市的众多制造厂、铸造厂、纺织厂。那些制造厂制造出锅炉,纺织厂制造出织品,铸造厂则散发出镁、铜和铸铁的臭气。巴士驶下山丘进入平地时,天空被一层浓浓的烟雾遮蔽。一列东方货运公司的火车鸣着笛,他们必须在平交道前等列车开过,才能穿越铁轨,走完最后的三百码路程,抵达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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