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指出了我母亲。门格勒说:“你,出列,和你丈夫一道去左边。请快一些,今晚我们时间紧迫。”
我眼看着父母跟着其他人一道去了左边。去左边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年轻的和健康的都被分到了右边。我往前走,面对面看着这位英俊的男人,和他纤尘不染的制服。他上下打量我,似乎很愉快的样子,一语不发指了指右边。“可是我父母都去了左边。”
那个魔鬼露出微笑。他的两排牙齿之间露出一道缝隙:“你不多久就会和他们在一起了,不过相信我,眼下,你去右边会比较好。”
他看起来非常善良,非常和蔼。我就去了右边。我回头望去,想找到我的父母,然而他们被肮脏、疲惫的人群所呑没,随着五人一列的队伍,安静地走向了毒气室。
接下两年发生的事情,我根本没法全盘说出来。有些事我已经忘了,还有些我是故意忘记的。比克瑙的生活遵循着无情的规律。纳粹的行动紧张而高效,单调而冷酷。死亡时刻都会降临,然而连死亡也变得麻木呆板了。
我们被剃了毛,不仅是头发,而是所有的地方,腋下、胳膊、腿、阴毛,都剃了。他们完全不介意剪子有没有割到我们的皮肉。我们疼得发出尖叫,他们似乎根本没听见。我们每个人都被编了号,左臂黥了字,就在手肘的下面。我再也不是艾琳·弗兰克尔了。如今我成了第三帝国的一件工具,编号为29395。他们在我们身上喷洒消毒液,他们给我们发了用粗毛线做的囚衣。我的那件闻起来有血和汗的气味,于是我竭力不做太深的呼吸。我们的“鞋”是木头块做的,配上根鞋带。我们穿着它根本没法走路——谁能呢?他们发给我们一只金属的碗,还要求我们时刻拿着它。他们说如果我们把碗放错了地方,就会立即枪毙我们。我们相信了这话。
我们被带到了一座连猪圈都不如的营房。在那里比我们先到的妇女早已没了人的样子。她们的目光空空洞洞,动作迟缓,没精打采。我不知需要多长时间自己也会变成她们的样子。这些“活死人”当中的一位向我指出了一张空床位。五个女孩子挤在这张上下铺的木架床上,褥子只不过是一点点爬满虫子的烂稻草。我们互相作了介绍。—对姐妹,罗莎和罗吉娜。其余的分别叫丽恩和蕾切尔。我们都从德国来,在生死筛选的坡道上,我们都失去了自己的父母。那天晚上,我们组成了一个新家庭。大家手拉手一起祈祷,没有人睡得着觉。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们就被叫起来了。今后的两年里,我每天都必须四点钟醒过来,除非有时候他们半夜命令我们出来突击点名,那样的话我们就会站在冰冷的空地上一直到天亮。我们被编成了一个个“突击队”,送到外面做工。大多数的日子里,我们会去周围的农村,铲沙子,筛沙子,为集中营的建筑工地准备材料,还有时候我们得修路、运石头。我每天都在挨打:棒打,鞭子抽,脚踢肋骨:挨打的由头可能是我掉了一块石头,或是扶着铲子柄休息太长时间了。这两个冬季寒冷彻骨,他们没有发给我们额外的冬衣,即使在户外工作也没有。夏天是酷暑,我们都得了疟疾。那些蚊子对日耳曼“主子”和犹大奴隶一视同仁。连门格勒也得了疟疾。
他们给的食物根本不够我们活着,这样一来我们长期处在饥饿状态,同时还能为第三帝国奉献仅有的体力。我绝经了,乳房也瘪了。来到比克瑙没多久,我看起来也和那些“活死人”没什么两样了。早餐,我们领到的是一种灰颜色的水,他们管它叫“茶”。午饭是腐臭的汤,我们得在工作的地方就地解决。有时候,也许会有一小块肉。有些女孩子不肯吃,因为那看起来不合犹太教的洁净教条。在奥斯威辛的比克瑙分营,我自己是不顾什么宗教教规了。死亡集中营里没有上帝,而且我也恼恨上帝抛弃了我们,让我们沉沦在命运里。如果我碗里有肉,我就吃了它。晚饭,他们给我们发面包。与其说是面包,不如说是木屑。我们学会了晚上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留到第二天早上。这样我们在跋涉着去工地之前胃里可以有点东西。如果你干活的时候瘫倒了,他们就会揍你。如果你爬不起来,他们会把你扔到板车上,送你去毒气室。
这就是我们在比克瑙女子营的生活。我们醒过来,将死去的人从床铺上搬开,幸运的人会在睡梦中死去。我们喝着灰色的“茶”。我们列队点名。我们排着整齐的五人一队去上工。我们吃中饭。我们挨揍。我们回营。我们点名。我们吃面包。我们睡觉,等着一切重演一遍。他们让我们在安息日那天做工。礼拜天是他们神圣的日子,于是不上工。每隔两周的星期天,他们剃光我们的毛发。—切都有日程。一切,除了选择杀人是随时随刻的。
我们学会了预料他们的举动。就像禽兽,我们的生存本能变得高度敏锐。营内的人丁数目就是最可靠的预警指标。营里人太满了,他们就该选人杀了,从来没有发出过什么警告。点名过后,他们命令我们在营区的大路上排好队,等待着门格勒和他的筛选小组,等待着一次或生或死的机会,去证明我们还有干活的能力,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筛选过程延续了一整天。有些人根本没机会站在门格勒的桌前接受筛选,他们早就被党卫军的虐待狂“选中”了。有个名叫陶布的虐待狂,他就喜欢让我们“做锻炼”,据说是为了让我们在选官面前更强壮。他强迫我们做俯卧撑,接着他会命令我们把脸埋在淤泥里,挺着不许动。陶布有个特殊的手段,专门用来惩罚那些忍不住挪动的女孩子。他会用脚踩住她的头,将全身重量压上去,踩碎她的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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