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找上了我。他骑在马上。我们坐在路边的雪地里,正在休息。丽恩靠在我身上,她的眼睛闭着,我担心她已经死了。蕾切尔把雪压在她嘴唇上,弄醒了她。蕾切尔是最强壮的一位,她几乎是一直扛着丽恩走了一整个下午。
他看着我。他是党卫军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在纳粹统治下生活了十二年,我早已学会了识别他们的徽标。我努力想把自己藏起来,于是扭头面对着丽恩。他勒住缰绳,调整了身体的位置,为的是再仔细看看我。我不知道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是啊,我曾经是个漂亮姑娘,可是现在我很丑陋,而且肮脏、疲惫、恶心,简直是一具会走路的骷髅架子。我自己都无法忍受自己的臭味。我知道如果同他有所接触,结果肯定好不了。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假装睡觉。他很聪明,一眼就看穿了。
“你,就是你!”他喝道。
我抬头看去,马背上的男人正径直指着我。
“对,就是你。站起来,跟我走。”
我站起来。我要死了,我知道。蕾切尔也明白。我能从她眼里看出来。她已经没有哭得出来的眼泪了。
“记着我。”我耳语了一句,随即跟着那个马背上的男人进了树林。
谢天谢地,他没让我走太远的路,仅仅离开路边几米远,来到一棵倒下的树旁。他下了马,把马拴住,坐在了倒下的树上,又命我坐在他旁边,党卫军的人从没有让我做过这样的事。他用手掌拍着树。我坐下了,不过比他指定的地方远了几寸。我害怕,不过我还是为自己身上的气味而感到羞愧。他挪近了些,他的酒气也是臭的。我死定了,只是时间问题了。
我直盯着眼前。他摘下手套,然后摸了我的脸。在比克瑙两年来,还没有党卫军的人摸过我。这个男人,这个党卫军的少校大队长,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摸我?我忍受过许多煎熬了,然而这一次绝对是最恶心的。我直愣愣盯着前方。我的身体在灼烧。
“多么可惜,”他说,“你曾经非常漂亮吧?”
我想不出来该说什么。经过在比克瑙的这两年,我懂得眼前这样的情景里,不管说什么都不对。如果我说是的,他会责骂我是犹太式的傲慢,然后杀了我;如果说不是的,他也会杀了我,因为我撒谎。
“我要和你分享一个秘密,”他说,“我对犹太女子一向都很迷恋。如果你问我个人的意见,我会建议把男人都杀了,女的归我们享用。你有孩子么?”
我想到了在比克瑙走进毒气室的那些儿童。他用五指掐住我的脸,逼我答话。我闭上眼睛,竭力不让自己喊出来。
他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我摇着头,他这才松开了手。
“如果你熬过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也许将来你会生个孩子。你会不会告诉这孩子战争中发生的事情?或者,你会不会觉得太羞愧了,说不出口?”
生个孩子?我这种处境中的女子怎么会想到生孩子的事?以往的两年我所做的仅仅是奋力地活下去,生孩子的事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
“回答我,犹太人!”
他的嗓音突然变得粗暴:我感到形势会一发不能收拾:他再次捏住我的脸,扭转过来面对着他。我想躲开他的目光,然而他摇晃着我,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没有气力挣扎:他的面孔立即刻入了我的记忆,还有他的嗓音和奥地利德语的口音,至今还会在我耳边回响。
“你会如何向你的孩子讲述战争?”
他想要听什么?他想要我说什么?
他捏我的脸:“说话,犹太人!关于战争,你会对你的孩子说些什么?”
“真相,大队长先生。我会把真相告诉我的孩子。”
这话是怎么想起来的,我实在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要死了,至少我会死得有一点点尊严。我想到了罗吉娜,她扑向门格勒,她的武装仅仅是一把勺子。
他松开了手。第一道危机似乎过去了。他重重地吐着气,倒好像做了一整天苦工,筋疲力尽了一般。接着他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只细长的酒瓶,长长地灌了一口。谢天谢地他没要我喝。他把酒瓶放回口袋,又点起一支烟。他是想告诉我,我有酒精和烟草,你什么也没有。
“真相?什么是真相?犹太人,如你所见的就是真相?”
“比克瑙就是真相,少校大队长先生。”
“不,我亲爱的,比克瑙不是真相。比克瑙是个谣传。比克瑙是帝国和基督教的敌人编造出来的。它是斯大林主义,是无神论的宣传。”
“那毒气室是怎么回事?火葬场呢?”
“这些东西在比克瑙根本不存在。”
“这些东西我看见了,大队长先生,我们都看见了。”
“没人会相信这回事:没人相信会杀这么多人。好几千?当然,死几千人是可能的。毕竟是战争,还说得过去。数十万?也有可能吧。好几百万?谁信?”他抽出根香烟,“跟你说实话,我就算是亲眼见到了,还是不能够相信。”
一声枪响穿过树林,接着又是一声。又死了两个女孩子。大队长先生又掏出瓶子灌了一大口酒。他为什么喝酒?是想让身子暖和些?还是为了下定决心,然后再杀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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