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提出要求就行了,”拉德克说道,“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说不。”
沙姆龙强迫加百列留在以色列,直到拉德克见证会的那天。加百列尽管急着赶回威尼斯,终于还是不情愿地同意了。他住在锡安门附近的一座保密公寓里,每天早晨在亚美尼亚区的教堂钟声中醒来。他会坐在露台的阴影里,俯瞰老城的城墙,一边喝着咖啡,翻看着报纸。他紧密关注着拉德克事件的进展。沙姆龙的名字同此次抓捕事件一道出现在媒体上,而他却藏在幕后,他对此很满意。加百列生活在海外,用的是假身份,所以他用不着媒体为他扬名立万;而沙姆龙毕竟为国家奉献了一辈子,一个荣耀的终场谢幕是他当之无愧的。
日子慢慢过去,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加百列发觉拉德克越来越像个陌生人。尽管加百列天赋很高,有照相机般的记忆力,可是他现在得费好大力气才能回想起拉德克的面孔和嗓音。特雷布林卡似乎是噩梦中的情境,他不知道当初母亲是不是也体验过这一番滋味。拉德克是不是始终存在于她的记忆中,好像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客?或者,她是不是强迫自己回忆起了他的形象,为的是将它反映在画布上?那些遭遇过这个恶魔的人,是不是都有过同样的感受?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么多幸存者才会选择保持沉默。又或许,他们获得了仁慈的解脱,为了保护自己而故意忘却了那段痛苦的往事。还有一个想法不断地萦绕在他心头:如果当初在波兰的路边,拉德克没有残杀另外两个女孩子,而是杀了他的母亲,他自己就根本不存在了。于是,他对自己的存在也背上了罪恶感。
他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忘却一切。所以,当有一天下午,一位勒夫的助手打来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将事件经过写成正式历史材料的时候,他欣然同意了。加百列接受了约请,但有个条件:他还要另外撰写一份删减版的事件全记录,保留在大屠杀纪念馆的档案室里。因为这样的文件要想公之于大众,一定会被反反复复地审查。于是他将解冻的日子预计为四十年后。加百列开始动笔了。
他在厨房的桌上写作,用的是一台机构提供的笔记本电脑。客厅沙发下面,藏着一台落地式保险柜。每天晚上,他都会将电脑锁在里面。他以前没有写作的经验,于是,在直觉的驱使下,他采用了绘画的构思方式。他首先画底稿,从大处落墨,逸笔草草,不拘形式;接着,他慢慢地加入层层颜色。他使用的色彩很简朴,但是笔触很精心。日子一天天过去,拉德克的面孔重新出现在他脑海里,同他母亲的画作一样清晰。
他一直写作到午后,接着休息一下,步行到哈达萨大学医院。在那里,伊莱·拉冯经过一个月的昏迷,开始出现复苏的征兆。加百列每次会在拉冯身边坐一个小时左右,向他述说案件的前前后后。接着他就回公寓,然后一直工作到天黑。
有一天,他终于写完了报告,于是在医院一直逗留到了傍晚。恰在此时,拉冯的眼睛睁开了。拉冯空空洞洞地盯着空中,过了一阵子。他的目光里再次显现出旧日那种好奇的神气。他眨眨眼睛,环顾着病房里陌生的景物,最后,终于盯住了加百列的脸。
“咱们在哪里?维也纳?”
“耶路撒冷。”
“你在这儿干吗?”
“我在为机构写份报告。”
“什么内容?”
“纳粹战犯埃瑞克·拉德克的抓捕实录。”
“拉德克?”
“他一直住在维也纳,化名路德维格·沃格尔。”
拉冯露出了微笑。“给我好好讲讲。”他嘟囔着。然而还不等加百列开口,他再次失去了知觉。
当夜加百列回到保密公寓的时候,录音电话的指示灯闪动着。他按下了播放键,却听见摩西·里弗林的声音。
“阿布,卡比尔的囚徒想和你谈谈。换了我我就让他去下地狱。你自己看着办吧。”
40
以色列,雅法
拘留所的四周是砂岩筑成的高墙,墙顶布置了带刺的铁网。加百列第二天一大早就来到了外层入口的大门前,并立即获准进入了。进入院内后,他穿过了一道用栅栏围成的通道。这让他联想起了特雷布林卡的那条“天堂之路”。一名狱官在走道另一端等待着他。他引着加百列进入一道安全门,接着进入了一间没有窗户,只有四堵煤砖墙的审讯室。拉德克像一尊雕像般坐在桌前,身穿见证会时穿的深色正装,系着领带。他的双手带了手铐,交叠着放在桌面上。他用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点头向加百列打了招呼,却仍旧坐着没动。
“摘了手铐吧。”加百列吩咐狱官。
“这不合规程。”
加百列盯了狱官一眼,片刻后,手铐摘掉了。
“你很善于来这一套,”拉德克说道,“这是你的另一招心理战术吧?你是不是想宣示一下你对我的掌控?”
加百列拉出粗铁制的椅子,坐了下来:“我认为在目前的条件下,宣示不宣示的,已经毫无必要。”
“我想你是对的,”拉德克说道,“不过,我还是钦佩你,整件事情办得漂亮。真希望我也能干得和你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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