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还是被锁链拴着,不过主人给你那因为与金属摩擦而轻度发炎的手腕做了治疗。他在伤口上敷了一种药膏,接着在铁环下用弹力绷带包扎了你的皮肤。
一切都在好转,可他还是一言不发。你呢,你谈起了你的生活。他听着,听得兴致盎然。你受不了他的缄默。你是必须要说话的,你重复地说着一些故事,一些你童年的趣事,喋喋不休的言语说得你自己开始晕头转向,你只是要向自己证明,向他证明,你不是只野兽!
再过段时间,你的食谱突然又改善了不少。你可以喝上葡萄酒,吃上大概是他让某家熟食店送过来的精致菜肴。餐具也显得很高级。你被连进墙里的锁链拴着,赤身坐在凳子上,饕餮着鱼子酱、三文鱼、果汁冰激凌和各种蛋糕。
他坐在你的身边,递给你一盘盘美食。他带来一个卡带播放机,你听起了肖邦和李斯特。
至于你那些难以启齿的生理需求,他同样表现得更具人性关怀。就在你手够得着的地方,放了一个卫生桶供你使用。
终于有一天,他承诺在一定的时段内可以让你离开墙。他从墙上取下你的锁链,牵着你,带你在地窖里散步。你迈着缓慢的步伐,绕着探照灯转圈。
为了让你更快地打发时间,主人带了些书来。都是经典著作——巴尔扎克、司汤达……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你讨厌这些书,可在这里,你独身一人深居牢房,你要么盘腿坐在漆布铺成的简陋床上,要么靠在折叠桌边,贪婪地读起这些著作来。
慢慢的,你的娱乐活动越来越丰富。主人还注意调节你的各类兴趣爱好。一部高保真音响,一些唱片,甚至还有个国际象棋电子游戏机——时间于是飞快地流逝。他调整了探照灯的亮度,使光线不再那么刺眼。灯被蒙上一层纱布后,光线变得柔和,而地窖里也充满了阴影——你自己身体的阴影,不断地叠加重合……
随着这一切的变化,随着主人不再显露出凶蛮,随着那些奢侈的享受缓解了你的孤独感,你已经全然忘记了,或者说至少是已经逐渐淡忘了恐惧。你赤身露体的模样和那些系着你的锁链现在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主人继续牵着你溜圈。你就是一只受过教化、有智能的野兽。记忆里的一处处断层让你痛苦不堪,有时候,你很酸楚地感受到你处境的不真实,感受到它的荒诞。是的,你难以抑制地想询问主人一些问题,但是他并不鼓励你提问,他只是对你是否舒适表示关心。你晚饭想吃点什么,这张唱片你喜欢吗?
村子还有你的母亲是在什么方向?人们正在搜寻你吧?在你的记忆里,你那些朋友的面孔渐渐变得模糊,然后化入一层浓密的云雾之中。你再也无法回想起亚历克斯的模样,记不起他头发的颜色……你高声独语着,惊讶地发现自己在哼着童谣,已经遥远的往日记忆一阵阵猛烈而含混地重现,一些你已经遗忘很久的儿时画面突然浮现在脑海,令人惊讶的清晰如初,但随后它们也消失在朦胧的雾霭之中。时间在膨胀,在收缩,你再也无法弄清——是一分钟,还是两个小时,或者是十年?
主人看出了你的这种困扰,为了防止问题继续发展,他给了你一个闹钟。你出神地观察着秒针的走动,计着时间。时间也显得并不真实——是十点还是二十二点,是周一还是周日?这倒也不重要,你重新让生活形成了规律,正午会饿,午夜想睡。一种节奏,一种可以依附的东西。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在主人的礼物中,你发现了一个活页本、几支铅笔和一个橡皮。你画起了画,一开始画得还很笨拙,但随后你就找回了以往的那种敏捷。你画了一些没有脸的人像,一张张嘴巴,一片片混沌的风景,大海,一望无际的山崖,一只巨大的手卷起海浪。你将这些画用胶带粘在墙上,为了忘却那光秃秃的水泥。
你在脑子里为主人取了个名字。当然,当着他的面你是不敢用的。你把他叫做“狼蛛”,作为对你那些恐怖往事的回忆。狼蛛,一个在法文中一听就是阴性名词的名字,一个让人恶心的动物名称,这个称谓既与它的词性毫不吻合,也和他在为你挑选礼物时表现出的那种细致入微格格不入……
但是你叫他“狼蛛”,是因为他确实就像蜘蛛,动作缓慢而充满神秘,性情暴戾又异常残忍,内心贪婪却难于捉摸,他藏身于这幢建筑的某处,将你囚禁了好几个月,就像织了张奢侈的蛛网(3),布下了一个镶了金的陷阱,他是狱吏,你是囚徒。
你拒绝再哭泣,拒绝再伤悲。从物质上来说,你的新生活倒再也谈不上有什么艰辛。在今年的这个时候——二月?三月?——你本应该在高中读毕业班,然而你现在是在这里,在这个混凝土立方体里做着囚徒。就这样赤身露体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羞耻之心早已泯灭。只有锁链依旧让人无法承受。
可能是在五月吧,如果你本人对时间的推算可信的话,但实际上也许要更早一些,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你闹钟上的时间是两点半。狼蛛下楼来看你。他坐在椅子上,就像往常那样,观察着你。你画着画。他站起身走向你。你立起了身体,面对他站着。
你们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你看到了他蓝色的双眸,这是那张凝固的、莫测高深的脸上唯一在活动的部分。狼蛛抬起一只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手指颤动着沿着颈部往上移去。他触摸着你的脸颊、你的鼻子,轻轻地戳着你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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