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雪山一起被运至河边的弃雪场丢弃了——理解此事的我,犹如被遗忘于冰箱底部的白斩鸡一般,将力量传递至逐渐僵硬的的肌肉上,拼命地挣扎,试着爬出来。这会儿手臂和手指……不,岂止手臂籼手指,一切都动了,我成功地拨开周围的雪,带给我恐惧与困惑的冰冻木乃伊幻影也因而消灭。然而,要脱离雪山,还早得很。
我只是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自由,还没逃出这个绝望空间。
视野依旧漆黑,四周一片寒冷。即使是最新型雪衣的保暖性,也不可能足以保护被冰冷雪块三百六十度包围的小孩。我的身体逐渐且确实地发凉,想必不久后体温便会开始降低,血液冰冻,骨头结霜,脑浆冻结并化为粉状,最后沙沙地从耳朵及鼻孔掉出。我会死。木乃伊的影像再度浮现,极度的战慄支配着我,使我陷入恐慌。这阵决定性的恐慌让我无法向神求助,亦无法哭喊,只能一味发抖。我的鼻水因寒冷及恐惧而大量冒出,我以手背擦拭,但合成皮革制成的手套没有吸水性,徒使鼻水灾情扩大。支配鼻下的不快感令我忘却恐慌。
我因而找回了判断力。
对,没错……不是悲伤的时候,现在的我处于最糟的情况,幸福的场所很遥远;换句话说,我被丢在战场中,而且孑然一身。绝望颓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再不採取行动,将会悲惨地死在这战场上。动吧,动吧!不能死在白雪及黑暗之中。我才六岁,才刚出世,还有许多乐事等着我去享受,还有许多苦头等着我去体会,还有许多经验等着我去尝试,岂能在这种地方冻死!
还有漫漫人生等着我去度过。
为此,我必须爬出雪中。怎么办?怎么爬?我在黑暗之中伸出了手,触碰包围自己的雪,静静地抚摸它。反覆融化与冻结的雪成了如小石头般的坚硬颗粒,我用手指一戳,轻易地戳穿了。这样或许没问题……不,一定没问题,如此坚信是很重要的。
我开始挖掘。
我就像猫抓东西般地削去眼前的雪,待挖到伸手再也不及的距离之后,我便拍去身上的积雪,坐起上半身。极度寒凉的背部很疼,但我无暇理会:雪侵入了手套、袖口的缝隙及脖子等露出部分,煞是冰冷,但我依旧完全无视。我弄垮雪堆,抽出双脚。虽然视野因光线无法射入而依旧昏暗,但我知道空间完成了。很好……很顺利,一定能成功的。
我朝着上方继续挖掘,前进到某个程度之后便挖掘反方向,一面维持折线状,一面往地面上迈进。
这便是我想出的计画。
雪质相当紧密,只要善加注意,应该不必担心崩塌问题;只要方向没搞错,绝对到得了地面。我鼓舞着快被无数不安与担忧压扁的小小身躯,继续挖掘,,挖掘时,我的脑中不断浮现从前的生活。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汉堡肉,爸爸和我一起泡暖呼呼的澡,姊姊温柔地对待我。我想回到那个地方,回到和朋友们一起读书、玩耍、吵架的地方。浮现于脑中的,只有这个愿望。
我想回去、我想回去、我想同去、我想回去!越是这么想,孤伶伶地存在于漆黑中的自己便越是显眼。现在的我是孤单的,在这里,没人来帮助我,没人来给我建议,没人来替我加油。我正处在这种寂寥的场所,无助感令我悲伤地浮现泪水,但泪水转眼间冻结,变化为沉甸甸的冰柱挂在眼皮上。发现此事的我再度认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我爱的人及爱我的人远在他处,若是藉由回忆这些人来恢复自己的力量便罢,但要是因此被寂寞打败、失去力量,不如将他们全忘了。我一面前进,一面如此告诫自己。
挖掘片刻后,我感到手臂发痠;又挖,已感觉不到痠痛;再挖,我感到手指发疼;继续挖,连疼不疼都不知道了。我明明处于冷冻空间,却全身是汗,半开的口不断地剧烈呼吸。我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如此疲累,全身的感觉彻底钝化,却只有疲劳清楚地自我主张,令我极度不适。手套已失去防水效果,我的双指僵硬得犹如冷冻鱼,再无知觉;脑袋开始模煳,连难不难过、疼不疼痛都不明白了。但这岂不是正好?感觉不到恐惧与痛苦,正是求之不得的状态啊!这么一来,既不会因输给恐惧而动弹不得,也不会因败给痛苦而倒地不起。快,什么都别想,继续挖吧!专心一致地挖吧!把自己当成土拨鼠,别休息,继续动手,早一刻到地面上去。我频频舔去形成冰砂状的半冻鼻水,持续进行逃脱作业。然而,界限必然会到来。
藉由专心劳动与定期自我洗脑而蒙溷的感觉终于浮至表面,我再也无法忽视。
手臂疲累到了极点,所有神经皆已麻痺,只有痛苦依旧不断地自我主张,将我推落绝望的深渊。更甚者,痛苦的复活亦意味着恐惧的复活,当我重新认知自己正孤独地处于黑暗之中时,我害怕得不知如何是好:深嚐恐惧滋味的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和朋友打架输了或被妈妈责骂时,我都没流过这么大量的泪水。初次听见自己这种脱离常轨的哭声,使我的恐惧更上一层楼,哭声亦越发宏亮,简直是恶性循环。然而,这是无可奈何的。被困在雪中,对一个懵懂无知的六岁小孩而言是件过了头的大事。我只是个无力的小孩,还处于可以安逸生活的年纪,除了我之外的六岁小孩肯定都过得安详逸乐;为何只有我,为何偏偏发生在我身上?这个念头涂满了全身,终于令我无法动弹。老早便冷到骨子里的身体微微颤抖,彻底诅咒自己的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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