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不出该说什么,于是就只是看着她走到房间另一头,把她在沼泽穿过的那件礼服从屏风上拿下来。他们离开房间时,她把衣服递给他。
「帮我烧掉,好吗?」
那些枪预定要运到哈瓦那西边的比纳德里奥省。下午三点,在圣彼得斯堡的波卡谢加湾,五艘捕石斑船载着武器陆续离开。迪昂、乔、艾斯特班、葛瑞丝艾拉到场目送那些船出海。乔原先那套西装已经在沼泽毁掉了,他换上了自己最薄的一套西装。之前他把旧西装和葛瑞丝艾拉的礼服一起烧掉时,她就站在旁边看,但现在的她,已经逐渐脱离落羽杉沼泽中的猎物状态了。她坐在码头灯下的长椅,不断打着瞌睡,但谁要她到车上休息,或是提议送她回伊柏,她都不肯。
等到最后一艘捕石斑船的船长跟他们握了手,启航离去,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觎。乔这才发现,他们不晓得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怎么有办法超越过去两天?天空转红。沿着崎岖的海岸线,有一丛红树林漂过,一艘帆船上的帆布或油布在温热的海风中颤抖。乔看看艾斯特班,又看看靠着灯柱闭眼的葛瑞丝艾拉,然后看着迪昂。一只鹈鹕从上方扑下来,嘴喙比肚子还要大。乔看着那些船,现在离得很远了,从这个距离看,大小就像圆锥纸帽一样,然后他开始大笑。他停不下来。迪昂和艾斯特班就在他后头,三个人全都同时大笑起来。葛瑞丝艾拉遮住脸一会儿,然后也开始笑,乔注意到,她其实是又哭又笑,像个小女孩似地掩脸从手指间往外偷看,最后才终于放下双手。她又哭又笑,两手反复梳过头发,用她的衬衫领子擦脸。他们走到码头边缘,大笑变成低笑,然后逐渐停歇,他们看着水面在红色天空下转为紫色。那些船开到地平线,然后一艘接一艘滑过去,消失了。
那天接下来的事情,乔大半不记得了。他们到马索的一家地下酒吧,在十五大道和内布拉斯加大道交口一家兽医诊所后头。艾斯特班安排人送了一桶在樱桃木酒桶中熟成的深色兰姆酒,叫所有参与劫枪的人来共享。很快地,裴司卡托瑞帮的人就跟艾斯特班的革命分子们混熟了,然后女人们穿着丝绸礼服、头戴亮片帽子到来。舞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整个酒吧立刻热闹非凡。
迪昂同时跟三个女人跳舞,以惊人的灵巧把他们甩到他宽阔的背后或是钻过他粗短的双腿间。然而真要谈舞艺,艾斯特班才是人群中的艺术家。他的双脚轻巧移动,宛如一只猫爬在高处树枝上,但又完全掌控全局,因而乐队很快就开始专门配合他的节奏,再也不管其他的了。他让乔想起影星范伦铁诺在那部电影里饰演的斗牛士——极其阳刚又优雅。很快地,酒吧里有一半的女人都想跟他共舞,或者共度一夜。
「我从没见过男人跳舞跳得这么好,」乔跟葛瑞丝艾拉说。
她坐在一个卡座的角落里,他则坐在座位前头的地板上。她弯腰在他耳边说话。「他刚到这里时,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什么意思?」
「那是他的工作,」他说。「在市中心当陪舞的舞者。」
「你在唬我吧。」他歪着头,往上看着她。「有什么是这家伙不擅长的?」
她说,「他本来是哈瓦那的职业舞者。非常优秀。虽然始终不是最顶尖的,但演出的邀约一直很多。他就是靠跳舞赚钱,才读完法学院的。」
乔嘴里的酒差点喷出来。「他还是律师?」
「对,在哈瓦那。」
「他跟我说他是在农园里长大的。」
「没错。我们家是替他们工作的。我们家是,呃——」她看着他,又想不起来英文该怎么说了。
「流动农工?」
「是这个词吗?」她皱起脸望着他,喝得跟他一样醉了。「不,不,我们是佃农。」
「你父亲跟他父亲租地,收成后用作物付田租吗?」
「不是。」
「那是佃农。我祖父在爱尔兰就是佃农。」他想表现得清醒、博学,但在眼前的状况下很吃力。「流动农工是随着收成季节不同,到不同的农场工作。」
「啊,」她说,对他的说明不太高兴。「你好聪明喔,乔瑟夫。什么都懂呢。」
「是你要问的,姑娘。」
「你刚刚用西班牙语喊我『姑娘』吗?」
「我相信是的。」
「你的发音好烂。」
「你讲爱尔兰人的盖尔特语,发音也一样烂。」
「什么?」
他挥挥手表示算了。「我会慢慢改进的。」
「他父亲很了不起。」她的双眼发亮。「他让我住到他们家,给我单独的卧室,里头有干净的床单。我跟着一个家教学英文。我,一个乡下小孩。」
「那他父亲要求你怎么回报呢?」
她看着他的双眼。「你真恶心。」
「这个问题很合理啊。」
「他什么都不要求。或许他因为自己帮这个乡下女孩所做的一切,心里很得意,但也就是这样而已了。」
他举起一只手。「对不起,对不起啦。」
「你老在最好的人身上,找他们最坏的一面,」她说,摇着头。「又在最坏的人身上,找他们最好的一面。」
他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于是耸耸肩,让沉默和酒精发挥作用,好让气氛回复到比较柔和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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