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本应是一片黑暗,客厅里开着一盏灯确实有些反常。但这可以找到合理的解释:虽然马努埃拉女士和两个女孩每天离开的时候都会把所有的灯关掉,但是也许那天下午她们刚好忘记了最后检查一遍。所以异样并不来自灯光,而是我•一进门看到的东西。一件华达呢大衣。浅色,男式。挂在衣架上,缓缓地往下滴着水珠。
衣服的主人正坐在客厅里等我。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好像有永远那么漫长。那位不速之客也没有立即开口。我们只是怔怔地对视着,淹没在无数混乱的回忆和感情里。
“你喜欢这部电影吗?”他终于问。
我没有回答。站在面前的就是那个一直跟踪我的人,也是五年前穿着-件相似的华达呢大衣从我生命中离开的那个人,那个得知我爱上了别人即将离他而去时,拖着打字机在昏暗中逐渐远去的背影。伊格纳西奥•蒙特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又再次进入了我的生活。
“我们都变了很多,是吗,小希拉?”他站起身向我走过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伊格纳西奥?”我终于小声问。
我还没有脱掉大衣,水正一滴一滴地聚到脚底下,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个极小的水洼。但是我没有动。
“我是来看你的。”他回答去把自己擦干,换件衣服,我们得谈谈。”
他笑了,这笑容好像在说:我来找你不怀好意。这时,我意识到自己离刚才进来的门只有两米远,也许我可以试图逃走,跑下楼梯,跑过门厅,然后跑到街上,狂奔。但是我马上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在弄清楚自己面对的究竟是什么状况之前,我不应该表露出过激的反应。所以,
我也朝他走去,直面他。
“你想干什么,伊格纳西奥?你怎么进来的?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要监视我?”
“等会儿,希拉,等会儿,一个一个地问吧,别一下子提那么多问题。但首先,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先放松一下。我有点儿累。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让我不知道熬到了几点。你可以给我倒杯酒吗?”
“以前你不喝酒。”我努力保持镇定。
一阵冷冷的笑声像刀刃般锋利地撕裂了客厅的空气。
“你记性真好!看起来这么多年你的生活中产生了很多有趣的故事,但你居然还能记得这样的小事,真让人不敢相信。”
听上去不像是真的,没错。但是我真的记得。不但记得这一点,还记得很多其他的事情。记得我们每天傍晚漫无目的的散步,记得点着小灯笼的狂欢舞会上一场又一场的热舞,记得他那时候的乐观和柔情。记得我自己,一个卑微的小裁缝,除了跟男人结婚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前途。而现在,这个男人的出现却让我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你想喝点儿什么?”我终于问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不要表现出惊慌。
“威士忌,白兰地,都无所谓。你平时招待其他客人的酒就行。”
我把头一天晚上贝格贝尔喝剩的那瓶酒全都倒了出来,总共也没剩多少。回到他身边时,我注意到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西服,质地和剪裁都比当年我们在一起时穿的衣服好,但比最近围绕在我身边的那些男人穿得要逊色不少。我把酒杯放在他身边的桌子上,这时我才发现桌上有一个Embassy糖果盒,包在银色的包装纸中,用玫瑰色的丝带系着醒目的蝴蝶结。
“某位仰慕者给你送来了一个礼物。”他说着用指尖抚摸着那个盒子。
我没有回答,因为无法回答,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知道这份突然出现的礼物的包装纸上,有某个地方藏着希尔加斯的密码信息,一个除了我谁也不能知道的信息。
我在沙发一角坐了下来,离他远远地,依然浑身湿透,紧张而僵硬。然后假装不理会那些糖果,一边从脸上拂开一绺湿头发,一边默默地打量着伊格纳西奥。他还像以前那么瘦,但是面容已经判若两人。丝丝缕缕的白发爬上双鬓,虽然他还没过三十。眼周有明显的黑眼圈,法令纹很深,面容僬悴,看起来生活并不平静。
“哎呀,希拉,多少年过去了!”
“五年。”我不假思索地说,“现在,麻烦你告诉我,你来干什么。”“不只一件事。”他说,“不过,首先我希望你去换上干衣服。另外回来的时候,请把你的证件拿过来。若在电影院门口找你查证件,以你现在的身份,我觉得不太合适。”
“我为什么必须给你看我的证件?”
“因为,我听说你现在是个摩洛哥公民。”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你没有权利干涉我的生活。”
“谁告诉你我没有这个权利?”
“你和我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伊格纳西奥,我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我现在不但跟你没有关系,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认识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了。这些年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我早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我们谁也不是过去的自己了,希拉。经历了这样一场战争,谁也不可能保持原样。”
一阵沉默。我的脑中好像有一群乱飞的海鸥,无数回忆的片段涌上心头,无数种复杂的情感在心中交缠,几乎让我无法控制。坐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曾经差一点儿成为我孩子们的父亲,全心全意地宠我爱我,而我却狠狠地伤害了他。他有可能成为我最可怕的噩梦,也许这五年他一直都独自咀嚼着怨恨,随时准备找机会报复我的背叛。比如说,告发我,揭露我的真实身份,让我过去欠下的那些债都大白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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