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等的是不是简卿?”
“哦?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测,去年我曾偶遇简卿,他好像有什么急事,匆匆说了几句话就道别了。”
老人低头默想,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等的人等到没有?”
司马迁猜想简卿定是受了兒宽嘱托,等待一个重要之人,但见老人不再言语,不好细问,便和老人继续在囚室中一圈一圈慢走。
眼看要捱过寒冬,万黯却死了。
司马迁凌晨被冻醒,觉得背后老人身体冰块一样,忙爬起来看,老人已经冻得僵硬,毫无鼻息。
看着狱吏将老人尸体抬走,久未有过的悲愤又寒泉一般喷涌而起,司马迁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天寒。他不停在囚室中转圈疾走,心中反复念着《春秋左传》中的一个词:困兽犹斗。
兽濒死尚且不失斗志,何况人乎?
只是如今我困在这里,即便要斗,又和谁去斗?
愤懑良久,他忽然想到:天子要你死,狱吏要你死,你却不能让自己死。尽力不死,便是斗!只要不死,便是赢!
他顿觉豁然振奋,一股热血充溢全身。自此,他不再让自己消沉自伤,尽力吃饭,尽力在囚室中行走活动,心心念念,全在史记,一句一句,一段一段,细细斟酌,反复默诵,全然忘记身外一切。
有一天,他无意中望向甬道窗洞外,远处一丛树竟隐隐现出绿意。虽然天气犹寒,但毕竟春天已至,他不由得咧嘴一笑,身心随之而舒。
不过才舒畅了十几天,几个囚犯先后被关到这间囚室,皆是朝中官员。
囚室中顿时挤闹起来,这几人因为新来乍到,叹的、骂的、哭的、叫的,各个不同,被狱吏痛打了几顿后,才渐渐安静下来。起初他们也不懂得争水抢饭,到后来渐渐地一个比一个凶。不过由于司马迁先到,整日又沉默不言,他们都有些忌惮,不约而同总是让司马迁占先。司马迁也不谦让,吃过喝过,便坐到角落,继续沉思默想他的史记。
直到春末,司马迁才被审讯。
狱吏押着他到了前厅,在门前庭院中跪下。
他抬头一看,中间案后坐着的竟是光禄勋吕步舒!
吕步舒浓密白眉下一双鹰眼盯着司马迁,犹如秃鹫俯视半死的田鼠。
司马迁大惊:怎么会是他来审讯?
还未及细想,左边光禄丞问道:“是你上报石渠阁古本《论语》失窃?”
司马迁一愣,我因李陵入狱,不问李陵之事,却为何要问《论语》?但此刻不容多想,只得答道:“是。”
光禄丞又问:“你确曾在石渠阁中见过古本《论语》?”
“是。”
“为何石渠阁书目上没有此书?”
“原本有,不知为何,后来却不见了。”
“你是说有人删改石渠阁书目?”
“是。”
“谁改的?”
“不知道。”
“前年,你妻子去已故长陵圆郎家做什么?”
司马迁一震,这事也被他们察觉?他慌忙抬起头,吕步舒仍盯着他,目光冰冷,像一只利爪,逼向他,要攫出他的心一般。
他忙定定神,答道:“他们两家是故交,只是去探访。”
光禄丞又问:“你去千乘和河间做什么?”
司马迁惊得说不出话,半晌,才回过神,道:“游学访友,请教学问。”
“可是请教古文《论语》?”
司马迁迟疑片刻,才道:“是去请教古史。”
“你是不是说过吕大人窃走了古本《论语》?”
“没有!”司马迁看吕步舒目光更加阴冷。
光禄丞声音陡高:“你是不是还说过,皇上也牵涉其中?”
司马迁大惊,忙矢口否认:“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今之天子不如古之天子,皇上将天下当作私产,这话是谁说的?”
司马迁彻骨冰冷,垂下头,再说不出一个字。
这些私底下的言语行事,只有妻子和卫真知道,吕步舒是从何得知?
唯一可能是:妻子或卫真也已下狱,受不了严刑,招认了这些事。
静默片刻,吕步舒才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冰冷阴涩:“可以了,押下去。”
第三十二章 南下荆州
直到年底,京畿一带的搜寻戒备才渐渐放松。
硃安世告别郭公仲和樊仲子,带着驩儿离开茂陵,启程南下。
两人穿着半旧民服,驾了辆旧车,载了些杂货,扮作贩货的小商贩,慢慢前行。
一直躲在郭公仲家,两人都憋闷至极,行在大路上,天高地阔,胸怀大畅。
近十个月来,硃安世无日无夜不在思念妻儿,心想只要到了荆州,了结了这件事,就能专心去寻找妻儿,找到后,一家人寻个僻静地方,从此再不惹事生非,一心一意,安守度日。
他扭头看看驩儿,驩儿正望着路边一家竹篱农户,院子里一个农家汉子正在劈柴,一个少年在一边捡拾砍好的柴棍,抱到墙根码到柴垛上。一个农妇端了一盆水,从屋里走出来,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盆子滚到一边,水泼了一地。少年忙跑过去扶,不料也滑倒在地,跌到农妇怀里。两人倒在一处,居然一起笑起来,那农家汉子也停住斧头,望着他们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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