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卿犹疑了片刻,嗽了一声,才道:“王卿大人恐怕是看高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官秩六百石的小官,哪里能担负如此重任?”
硃安世见他目光躲闪,似有隐情,猛然想起王卿临别时所言:扶卿曾得传古本《论语》,只是不全。
传他古本《论语》的自然是孔安国,孔安国遇害,扶卿却未受牵连,反倒能升任刺史。前年在槐里闲谈时,赵王孙曾说过,天子为增强监管天下之力,新设了刺史一职位,这一官职看似低微,却是皇帝耳目,可以监察两千石太守。孔安国遇害,即便与扶卿无关,他至少也是个怯懦偷生之徒。
硃安世心中不由得生出鄙憎,牵着驩儿道:“既然如此,打扰了。”
扶卿却问道:“你要带这孩子去哪里?”
硃安世冷笑一声:“你问这个做什么?去告密?”
扶卿脸顿时涨红,又嗽了一声:“孔安国是我老师,于我有授业之恩,我岂能做这种事?”
“那你想怎样?”
“我猜你是那个盗汗血马的硃安世。”
“是我。怎样?”
“你自己本就身负重罪,带着他,更是罪上加罪。和这孩子相比,汗血马不值一提。而且这孩子跟着你也不安全。”
硃安世忍不住笑起来:“我的事无需你管。这孩子跟着谁安全?你?”
“我也难保他安全,但是有个人很可靠。”
“谁?”
“这孩子的伯祖父。”
“孔家还有亲族?”
“当然,孔家声望贯天,怎么可能尽都断绝?孔子第十一代孙有兄弟两人,长子延年,次子安国。孔安国这一支如今已绝,圣人之族现在只剩孔延年这一支嫡系,天子定不会轻易加罪。孔延年如今仍在鲁县故里。将这孩子送交孔延年,或可保住这孩子性命。”
“好,多谢提议。”
硃安世转身就走,刚到门边,门外传来脚步声,硃安世大惊,忙扭头瞪住扶卿,准备动手将他胁持。扶卿却朝他摇摇头,指了指门后,示意硃安世躲起来。硃安世心中犹疑,但想能不闹开最好,扶卿若有诈,再胁迫不迟,便牵着驩儿躲到门后。
这时,外面那人已走到门边,站住脚,恭声道:“禀告大人,火已扑灭。”
扶卿上前去开门,硃安世忙掣刀在手,扶卿又摆摆手,然后打开了门。硃安世紧盯着他,只要稍微不妥,便立即动手。
扶卿并未出去,只站在门内,问道:“可伤到人了?”
“没有,只有一匹马身上被燎伤。”
“好,你退下吧。我这就睡了,不需要侍候。”
“是。”那人转身离去。
扶卿仍站在门边,看四下无人,才道:“你们可以走了。”
“多谢!”硃安世牵着驩儿向外就走。
“我还有一句话。”
“请讲。”
“请放心,今夜之事,我绝不会吐露半个字。你们也多保重,记住,知道这孩子身世的人,越少越好。”
“多谢。”
硃安世带着驩儿,仍从后院翻墙出去,韩嬉正在墙跟等候。
第三十三章 游侠遗孤
司马迁被定了死罪,罪名是“诬上[司马迁《报任安书》:‘因为诬上,卒从吏议。’]”。
为李陵开脱,就算李陵真降,也只是庇护罪臣,至多受笞刑、去官职、谪往边塞,诬蔑天子却是罪无可赦。
到冬季行刑,还有半年。他不知道还能否见妻子一面,更无论儿女。至于史记,后半部则只能留在心底,与身俱灭。
司马迁呆坐在囚室最角落,不吃不喝,如一堆粪土一般。去年,他虽然也曾数次想到自尽,但此刻才真切看到死亡,如黑冷无底之崖,就在前方,只要走过去,一步迈出,便将瞬间坠落,从此湮没。
不能!不能如此!
想到平生之志就此灰灭,司马迁猛地跳起来,奔向囚室外面,一连踩到两个囚犯,几乎被绊倒,却无暇顾及,踉跄几步,挣跳着来到门边,抓着木栏,向外高喊:“给我笔墨竹简!我要笔墨竹简!”
一连喊了数声,狱吏气冲冲赶来,厉声喝道:“死贼囚!叫什么?”
“我要笔墨竹简,请给我笔墨竹简!我不能平白死去!求求你!”司马迁跪下身子,不住叩头哀求。
“住嘴!”狱吏打开锁冲进来,举起手中的木锤劈头就打。
其他囚犯吓得全都缩到囚室里面,司马迁却不避不让,仍旧跪伏在地,苦苦哀求:“请给我笔墨竹简,求求你!”
狱吏越发恼怒,下手更狠,一阵乱打,司马迁顿时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肩背剧痛,头顶被敲破,血流了一脸,流进嘴里,一股咸涩。
他彻底灰心绝念,挣扎着爬到囚室角落,其他囚犯慌忙让开。他躺下来,不再动弹。回想自年少起,便胸怀壮志、纵览群书,自负举世无匹,矢志要写下古今第一史篇。而如今,却躺在这里哀哀等死。他忽然觉得自己竟如此愚傻,不由得笑起来,笑声如同寒风泣鸦,惊得其他囚犯全都悚然侧目。
笑过之后,心中无限悲凉,却也随之释然,不再惊慌恐惧,事已如此,惧有何用?不甘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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