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音,司马迁心顿时抽搐、身子簌簌发抖,猛然想起那对干瘦的手,那张阴沉的脸,那双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猪羊一般,被剥得赤条条,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痛醒,随即忙低头两步撞出门去。匆匆离了蚕室,走出大门。
眼前豁然敞开,只见大街之上,行人往来,个个坦然自若,即便面带愁容,也绝无羞愧之色。只有他,身残形秽,就算有衣衫蔽体,也依旧无地自容。更何况,这三个月来,颔下胡须逐渐掉落,如今已经净光,这样一张溜光的脸,如同一个散着光芒的“耻”字,罩在脸上,引人注目耻笑。
他低头疾走,不敢看身边行人,一路上如贼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门前。他停住脚,怯怯抬眼,见家宅门庭依然,只是有些萧索,心中陡然涌起一阵凄怆。门扇虚掩着,他犹疑良久,始终不敢伸手推门。正在忐忑,门忽然打开,是卫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来了!”
卫真瞪大了眼,惊呼起来,随即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泪水奔涌:“主公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主母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泪就没干过。我隔几天就去一次牢狱,可他们不让我探看主公,使尽钱财,说尽好话,也不让我进去见主公一面。主公要回来,他们竟也不说一声,好让我去接……”
司马迁呆立在门口,见卫真如此,心头暖热,泪水顿时滚落。
卫真忙擦掉眼泪,拖着哭腔,笑着自责:“该死,主公回来,天下的喜事,我怎么哭起来了?”说着忙站起来,紧紧扶住司马迁,搀护着往里走,边走边连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刚走进院中,迎面柳夫人赶出门来。司马迁顿时站住脚,见妻子容色憔悴,鬓边遍泛白霜,也是满眼泪水,惊愕莫名。
夫妻二人对视片刻,竟像是隔世重逢,悲欣恍惑。柳夫人忙用衣袖拭泪,抬脚赶过来,伸出了手,司马迁也伸出手,要去握,但随即心中羞惭,又遽然收了回去,垂下了头。柳夫人过来一把抓住他手,哭道:“你总算回来了!”
司马迁虽然心中感激,却不敢直视妻子。
柳夫人仍紧紧抓着他的双手,流着泪道:“无论你怎么样,我都是你妻,你连我也要见外吗?何况,这事从头到尾你没有一丝一毫的错!你无辜入狱,吃了那么多苦,如今总算保住性命,回到了家,就该开开心心,不要再去想那些事。卫真在一旁,我也要直说,你我已经是老夫老妻,而且也早已有了子嗣。你受了刑,虽然是一场大难,但毕竟保住了一条性命。我原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如今你我夫妻能得团聚,我已经千恩万谢,你也千万不要再多虑……”
司马迁一直低着头,默默听着,虽仍不敢直视妻子,手指却不由得微微伸开,小心握住妻子的手。
正当杜周苦无对策时,各地刺史回京述职,一个名字让他心中一动:扶卿。
扶卿是孔安国的弟子,据刘敢从常山郡得到的信报说,孔安国儿媳朱氏死前曾提及一部经书,要送到长安,交给兒宽。孔家的经书,自然应当是儒经,其中最贵重的,无疑是当年孔壁所现的古文经书。这些古文经书早已献入宫中,杜周一直有些好奇,升任御史大夫后,还特意找来石渠、天禄阁书目,查找过这些古经,但遍寻不到。他有些纳闷,但此事与己无关,便也没去细想深究。
现在看来,此事十分古怪:什么人敢从宫中盗走古书?而且连御史兰台书目都敢删改?御史大夫掌管国家图册典籍,几年间,兒宽、延广、王卿三任御史接连死去,难道与此事有关?
他细细思忖,天子以儒学选官取士,天下各派儒家,齐派最盛。齐学擅长随俗应变、创制新说,但遇到古文经书,不免气短。因此,齐学恨惧古文经书,是自然之理。
吕步舒师出董仲舒、又追随公孙弘,是当今齐学砥柱。他身任光禄勋,掌管内朝,恐怕也只有他能盗毁宫中古文经书。
但古文经书和孔家那遗孤又有什么关联?
吕步舒为何一定要杀死那小儿?
杜周猛然想起:在扶风时,那小儿吃饭前,嘴里念念有辞,念完之后才肯吃东西。
难道他念的是孔壁古文经书?
定然如此,也只能如此!
孔安国弟子中,现在只有司马迁和扶卿两人。司马迁人虽在长安,但这一两年一直关押狱中,又刚受了宫刑,定然不会藏匿那小儿。扶卿为人胆小怕事,应该也不敢庇护那小儿,但或许会知道些音讯。
于是,杜周命书吏单独将扶卿叫进来。
扶卿进来刚刚叩拜罢,杜周劈头便问:“孔安国有个孙子还活着,你可知道?”
扶卿闻言,猛地一颤,杜周见状,知道自己猜对,便冷眼直直逼视扶卿。
扶卿忙低下头,嗫嚅半晌,才道:“……知道。”
“这小儿现在哪里?”
扶卿满头渗汗,挣扎良久,低声道:“鲁县孔府。”
清晨,霞光照进鲁县客店的窗户。
硃安世才起身,就听见叩门声,开门一看,是韩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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