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道:“他恐怕正是被这盛名所累。当时天子正在行‘推恩令’,就是要分割削弱诸侯实力。河间王刘德死后,诸侯王中,刘安声望最高,淮南国是天下学术中心,而且天子独尊儒术,刘安却奉行道家自然之法。他就算无罪,也不可能长存。我父亲说此事可疑,恐怕也是出于此。兒宽所留帛书上那句‘九江涌,天地黯’,指的定是淮南王刘安。”
柳夫人道:“哦?刘安也和古文《论语》有关联?”
司马迁道:“我在狱中时曾细想这事,刘安虽然尊奉道家,但并未否弃儒家,相反,他门下也有当时名儒。刘安和门客所著《淮南鸿烈》,虽言天道,但本于仁义,更言道‘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以民为本,而君为末,这等语句我只在《孟子》中读到过,孟子曾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我想孟子、刘安这些语句恐怕正是源自古本《论语》。”
柳夫人叹道:“这种话,也正是当今天子最不愿听到的。”
司马迁道:“河间王刘德知道天子不愿他传习古经,但他爱书如命,知道自己子孙保不住这些古经,死前恐怕将古文《论语》等古书转托给了刘安。而当年到淮南查办此案的是张汤和吕步舒,刘安家中尽被抄没,这些古经也不知下落。”
柳夫人道:“这么说来,古文《论语》恐怕真的绝迹了。”
司马迁道:“兒宽帛书上还有两句秘语,前一句‘鼎淮间,师道亡’,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但看来也是悲叹亡失之意,倒是最后一句‘啼婴处,文脉悬’,似乎还有一线生机。”
孔霸亲自将孔驩带到长安,献给杜周[孔安国献书一般认为是汉景帝末年,《汉书·艺文志》却记为“武帝末……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苟悦《汉纪》认为“武帝时孔安国家献之”,清代汉学家阎若璩怀疑“天汉后安国死已久,或其家子孙献之”。]。
杜周看那小儿站在孔霸身侧两步远,显然是有意隔开,手里紧握着一只木雕漆虎。小儿略高了一些,但极瘦,一双眼睛倒仍又黑又圆,只是神情变得孤冷,碰到杜周的目光,不但不避,反倒回逼过来,冷剑一般。
杜周微觉不快,转头问孔霸:“什么人送他去的鲁县?”
“硃安世。”
“他背诵的是什么经书?”
“他不肯说,卑职也不知道。”
“孩子留下,你回去吧。”
杜周命人将孔驩押到后院看牢,自己独坐在书房,思忖下一步计策:他又重新查看当年案卷,孔安国满门亡故,被疑是儿媳朱氏施毒。当时廷尉下了通牒,缉捕朱氏。吕步舒却又暗中派遣刺客追杀朱氏母子。看来朱氏定是被诬陷,幕后主使应该正是吕步舒。不过,当年孔门一案天子便不介意,如今旧事重提,天子更不会挂怀。
天子最恨什么?
天子最不喜臣子有异议,他独尊儒术,吕步舒却不但盗毁宫中儒经,更毒杀孔子后裔,是公然违逆圣意,与儒为敌。
对,只有这一条才致命!
杜周盘算已定,仔细斟酌,写了一篇奏文,又反复默读,没有一字不妥,这才将奏文连同那片断锦封好,命人押了孔驩,进宫面圣。
司马迁升任中书令,时常陪侍在天子左右。
他打定主意,只遵命行事,不多说一句话。虽然日日如履薄冰,但处处小心,倒也安然无事。
抽空,他去了天禄阁,查到淮南王档案,发现天子在此事中迥异常态:雷被状告刘安,公卿大臣奏请缉捕淮南王治罪,天子不许;公卿大臣上奏刘安阻挠雷被从军击匈奴,应判弃市死罪,天子不许;公卿大臣奏请废刘安王位,天子不许;
公卿大臣奏请削夺其五县封地,天子只诏令削夺二县;刘建状告淮南王太子刘迁谋反,天子才命吕步舒与张汤赴淮南查案;吕步舒拘捕刘迁,上奏天子,天子却令公孙弘与诸侯王商议;诸侯王、列侯等四十三人认定刘安父子大逆无道,应诛杀不赦,天子却不许;伍被又状告刘安谋反,天子派宗正赴淮南查验,刘安闻讯自刎。
司马迁无比诧异:天子登基四十余年来,多少王侯公卿只因一点小错,便被弃市灭族。刘安谋反,天大之罪,天子却居然容让至此!自始至终,宽大仁慈、处处施恩。
他又从头细读,着意看吕步舒查办此案经过,吕步舒持斧钺到淮南之后,依照“春秋大义”审问,独断专行,处斩数千人,遇事从不奏请,结案之后,才上奏天子,天子无不称是。
司马迁恍然大悟:当时天子正在逐步削夺各诸侯王权势,因怕诸侯抗拒,便假借“推恩”之令,允许诸王将封地分给子弟,如同令人分饼而食、碎石成沙。淮南王刘安威望素著,此时如果下诏诛杀刘安,诸侯必定人人自危、聚议兴乱。因此,他才以退为进,处处宽待刘安,将生杀之权尽交予大臣诸侯。实则借大臣王侯之力,步步紧逼,直至刘安被迫自杀。
这与当年河间王刘德之死,其实并无二致。
至于叛乱,即便刘安本无谋反之意,到后来为求自保,恐怕也会逼而欲反。只是反心才起,性命已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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