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周在车上暗想:盗马贼逃到扶风,倒是帮了我,这样便稍有了些转还余地。减宣查案最为精细,只要盗马贼还在城中,减宣必能捉到;就算捉不到,盗马贼是在扶风逃走,正可借此转些罪责在减宣头上,再加上卫尉与太仆失责于前,或者可以免去死罪……
车驾刚到东城门下,如杜周所料,城门打开,减宣果然亲自率众出来迎接。
杜周特意端坐着,并不急于下车,减宣步行来到车前,深深躬身,拱手致礼:“减宣拜迎执金吾大人。”
两年前,减宣身为御史,是杜周称减宣为“大人”,而减宣称杜周为“杜兄”。现在杜周官秩虽略高于减宣,[汉代官秩以粮食计算,执金吾为中两千石,每月一百八十斛;右扶风为两千石,每月一百二十斛。(参见唐代杜佑《通典·职官》)]但仍属平级,杜周见他如此恭敬,知道他已有防备,有意做出这番姿态。当务之急,是要同心协力捉住那盗马贼。于是,他等减宣拜了一半时,才急忙下车,伸手挽住,脸上扯出些笑意:“你我之间,何必多礼?汗血马失窃,事关重大,还望减兄能鼎力相助。”
减宣忙道:“此是卑职职分所在,当然该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两人相视点头,心照不宣。
减宣随即道:“盗马贼还在城中,正在细搜。已捉到一个与那盗马贼相识之人。请大人上车,进城亲审。”
两人进城到了府中,杜周顾不得劳累,马上命掌灯,同减宣提犯人审讯。
犯人提上来,杜周一看,只见犯人脸上血肉模糊,纵横几道剑伤,犹在滴血,满襟血水湿漉。虽然如此,却挺身而立,并无惧意。
减宣道:“这老贼怕被认出身份,先割伤自己脸面,然后才要自刎。”
“搜出什么没有?”
“只有一个水囊,几块干粮,两串铜钱。”
杜周转头吩咐身边长史:“衣物再细查。”
减宣听见,忙命吏役将老人浑身上下剥光,全都交给杜周长史。
老人披头散发、赤身露体,跪在地上,木然低首,听之任之。
杜周随行令丞知道惯例,一向是先打再问,便命道:“笞五十!”
吏役将老人俯按在地上,压住手足,刑人手执五尺竹笞,挥起便抽。这刑人是惯熟了的,知道这五十笞是用来威慑犯人、逼其就范,所以并不用全力,只寻最怕痛处,笞笞触骨。那老人却始终忍痛不叫,只在喉咙里发出闷哼之声。
五十数满,令丞等老人缓过气来,问道:“你和那硃安世可是旧识?你们在客店会面所为何事?”
老人趴在地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像是没有听见。
令丞问了几遍,怒道:“再笞五十!”
刑人举笞又抽,这次下手加力,招招狠准,务使极痛,又不要他命。老人再忍不住,痛叫出声,却并不喊饶。
五十笞又完,老人已疼昏过去。
减宣令人抬回狱房。又命提客店店主与客商审问。店主、客商都惊慌至极,搜肠刮肚,把所见的一切细枝末节尽数交代。
众人退下,减宣独与杜周商议:“看来老儿与盗马贼并不相识。”
杜周点头不语,心里沉思:硃安世已犯了滔天大罪,逃命唯恐不及,怎么还有功夫在这里约见老儿?
“那店主偷听到老儿有东西托硃安世护送,什么物件这么贵重,值得舍命?”
“不是物件,是人。”
“那小儿?”
“嗯。”
“那老儿豁出性命要保住秘密,那小儿恐怕干系不小。”
这一向,司马迁都在天禄阁查书,有半月余没到石渠阁。
脱履进门后,却不见书监阜辜,一名黄门[黄门:宦官。《通典·职官三》:“凡禁门黄闼,故号黄门。”皇宫门漆为黄色,故用“黄门”代称宦官。]内官迎上来,身穿书监衣冠,却从未见过。
那个黄门躬身行礼:“卑职段建参见太史。”
司马迁一愣:“又换人了?”
段建低头答了声:“是。”
当今天子继位以来,连丞相、御史都频繁更替,更莫论宫内宦官。八年来两阁书监已经各换了五、六回。
司马迁不再多言,问声好,便径直朝书库走去。段建忙跟随在后。来到书库内门前,旁边司钥小黄门躬身迎候,司马迁一看,也换了人。小黄门掏出钥匙,打开铜锁,用力推开石门。随即取来一盏朱雀宫灯,躬身呈上,卫真接过。
石渠阁书库全部用石材密闭建成,所以又称“石室”。书库之内,齐整排列着数百个铜柜,称为“金鐀”,都上了锁。
卫真举灯照路,司马迁大步走进书库,段建和小黄门也各擎了一盏灯跟随进来。
司马迁今日是来找秦宫古本《论语》[《论语》书名的确定和通用时限至今尚有争议,据王充《论衡·正说篇》言:“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始曰《论语》”,这一书名至少到汉武帝时期已经确定。因此,本文将其统称为《论语》。]。
穿过前面几排铜柜,来到诸子典籍处,孔子书柜居于列首。司马迁吩咐小黄门拿钥匙打开柜锁,小黄门尚不熟谙,一串钥匙试了很多把,慌得一头大汗,才算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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