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论语_冶文彪【完结】(98)

阅读记录

  到了门楼下,樊仲子跳下马,笑着拜问田仁,田仁私下和他一向熟络,今天当着吏卒却只略略一笑,问道:“又出城送酒?”

  “去拜望老友,田大人这里看来又有紧要的差事,不敢打扰,改日再拜。”

  田仁忽道:“稍等,今日上面有严令,所有出城之人都得搜检。老樊见谅!”

  樊仲子笑道:“哈哈,这有什么?按章办事。”

  田仁点点头,向身边一名门吏摆摆手。那门吏走到牛车边,揭开木桶盖,向里望望,又揭解开另一个桶,也查看后,回头禀告道:“两只桶里都装的是酒。”

  田仁道:“好,老樊可以走了。”

  樊仲子一眼看见田仁身后一张木案上摆着盛水的坛子和两只水碗,便对僮仆道:“去取那坛子过来,把酒装满。”

  田仁忙道:“老樊多礼了,正在公务之中,不能饮酒。”

  “这不是上等酒,不敢进献大人,等忙罢了,犒劳一下军卒。去,装满!”

  一个僮仆跑过去,将坛子里的水倒掉,抱回来,爬上牛车,揭开桶盖,拿起木勺,从里面舀出酒来,注入水坛中,那酒是金浆醪,在晨光下如金绸一般泻下。

  刚舀了两勺,樊仲子叫道:“这桶不好,微有些酸了,舀另一桶。”

  那僮仆依言揭开另一桶,舀出酒来,将水坛灌满,抱回木案上。

  樊仲子这才拜别田仁,驱马赶车,出了城门,一路向东北,到了茂陵郭公仲家。

  韩嬉迎了出来,一见樊仲子,伸手在樊仲子胸口戳了一下,笑道:“樊哥哥,不在家里陪嫂嫂,又来这里凑热闹。”

  樊仲子也哈哈笑道:“韩嬉妹妹还是这么俏皮不饶人。你来看,樊哥哥给你变个戏法!”

  说话间,牛车已经赶进院中,关好大门,郭公仲唤自家两个僮仆,和樊仲子的两个僮仆,四人合力将一只木桶搬了起来,底下露出一人,缩身蜷坐,是硃安世。僮仆又搬起另一只桶,下面是驩儿。

  韩嬉见了,又惊又笑,忙过去细看,原来:这两只木桶是樊仲子精心特制,专门用来运人。木桶底部凹进去一截,刚好能容一个人缩在里面。将空桶罩住人,再选稠浊的醴醪,灌满木桶,从上面便看不出桶里高出一截。

  驩儿坐在桶下倒没觉得怎样,硃安世这一个多时辰却很是憋屈,手脚麻木,头颈酸痛,半天才能活动。

  到了下午,司马迁腹中饥火渐渐烧灼起来。

  这时他才有些后悔,刚才多少该过去抓一点饭来充饥。看其他人,或躺或坐,各不理睬,若不是有呻吟声、咳嗽声,竟像是在一座坟墓之中。司马迁原本最不喜与不相干的人说话,这时却很想找人说两句话,但看别人都漠不相关,只得闭目忍着。

  他忽然格外想念妻子,妻子一定早已得知消息,不知道此刻她焦急成什么样子。他暗暗有些后悔,没有听妻子劝告,逞一时义气,鲁莽进言,未必帮得到李陵,却让自己身陷囹圄。

  这牢狱,一旦进来,即便能走得出去,恐怕也得受许多磨折。仅此刻这番煎熬,已是他生平从未经历过的。再看身边这些人,不知道被囚了多久,各个只勉强尚有人形而已,其实已和残犬病鼠无异。过不了多久,自己也将是这番模样。

  他越想越怕,口干舌燥,虚火炽燃,想找口水喝,但遍看囚室,并不见哪里有水。他忍了良久,终于忍不住,碰了碰躺在身边一个囚犯,小心问道:“请问哪里有水?”

  那人背对着他,并不理睬,司马迁又低声求问两遍,那人才有气无力说了句:“明早。”

  司马迁颓然躺倒,身子筛糠一般,不住颤抖,越颤越凶,见身下铺着些干草,慌忙抓了一把,塞进嘴里,虽然一股霉臭,但嚼起来略有湿气,嚼烂后,竟隐隐有一丝甜。咽下肚去,觉着甚是舒服。他大喜,又抓了一把狠力嚼起来。没多久,竟将身下的干草全都吃尽,这才稍稍缓解了饥渴。

  不知道熬了多久,门外甬道又响起脚步声和钥匙撞击声,其他囚犯立即闻声而动,纷纷抢向门边。司马迁也慌忙爬起来,顾不得遍体疼痛,挣着身子凑了过去。

  果然是狱吏来送晚饭。

  囚犯们等狱吏一走,照旧一拥而上,司马迁在外围挤不进去,便伸长了手臂,从两个囚犯身子中间硬穿进去摸寻,还没够到木桶,身前的囚犯忽然一肘回过来,击中司马迁的眼角,顿时痛彻心扉,他却顾不得痛,一手捂着眼睛,一手继续伸手乱抓。

  好不容易抓到一把饭,是温热的,他忙攥紧抽回手,急急塞进嘴中,是粗麦饭,麸皮多过麦粒,十分粗砺,但吃起来竟比世上任何美食都要香甜。他一边急嚼急吞,一边又伸手去抓。

  顷刻间,桶里的饭已被抢光,囚犯们也各自散开。

  司马迁前后一共只抢到三把,他攥着第三把饭,正要往嘴里送,一眼看到一个老囚半跪在他身边,白发稀疏蓬乱,眼窝幽黑深陷,眼巴巴望着他手里的饭,司马迁心中不忍,迟疑了片刻,狠狠心,把饭递给老囚,老囚忙伸双手一把刨过,送进嘴里,一阵急吞,倏忽吃完,才连声道谢。

  司马迁叹着气摇摇头,回到墙边重新坐下。只吃到那点麦饭,非但没有疗饥,反倒更加饿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冶文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