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老二霍然站起身来说:“先生不要开玩笑。请再宽坐片刻,让我们商议商议,尽速把款子凑齐,免劳先生久等。”
老二说完,仍旧让他那位面色不很好看的老兄,款待着这位说话不大好听的贵宾,他再回身向外走。
来宾还在谦和地说:“不忙,不忙!”此时,他已不再撕着电车票。他又伸手把茄力克的烟罐拿了起来。
老二到了外面,赶紧把谈判的情形一一详细禀明了太夫人。太夫人听了当然也很着急。主张赶快张罗款子。因为,那张被扣留的票子,要是过了时的东西,那倒也罢了。无奈,眼前这一纸票据,市面上非常吃香,当然要赶快赎回来,越快越好。
可是,事情有点小小的为难:你想吧,无论一个如何富有的家庭,在一时半刻之间,马上就要凑出百万的现款,那总有点不大可能。何况,在这一个地球被踢得像皮球那样乱滚的时候,无论哪一家,根本就不愿意把大量的花纸挽留在家里。
于是,这张罗在这大囤积家的家里,倒也费点时间。
适宜的午饭时间,快要过去了。余府对这位来宾既然主张优待,当然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而不留饭。因之,太太吩咐专开一桌饭到书房里,让大少爷陪来宾用饭。
来宾吃罢这一顿精美而免费的午餐,抹抹嘴,他又伸手拿起免费的纸烟。燃火的时候,他向大少爷建议以后买纸烟,可以改换三五牌,烟丝既差不多,价钱却比较公道。
他打着呵欠:“噘——噘——噘——!”向大少爷说。“噘!昨夜有点小事,睡得迟了些,倦得要命!”他又伸伸懒腰:“——鄙人有个坏习惯,每天吃过午饭,非睡午觉不可。如果不妨事的话,我想就在这里榻上面横一横。阿弟,你要是有事情,不妨自便。”
大少爷听说,如遇皇恩大赦,当他透出一口重气而跨出书房门的时节,来宾在成串的呵欠声中向他说:“对不起,请你随手带上了门。”
这一个舒服卫生的午睡,时间维持得并不长久。我们这位惰性的来宾,他让一些讨厌的声音,把他唤醒了。睁开眼来,只见两位穿西装的小财爷,恭敬地站在紫檀木榻之前,把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送来请他点数。原来,那注数目算是凑齐了。可是其中只有半数是现钞,其余半数,二少爷却以婉转的语气,请他搭用一些条子,公债,与不记名的股票之类。来宾伸手抹着他的倦眼,他对那些一叠叠的百元纸币,只是朦胧地略一检视;并不细细点数。他在检查公债股票的时候却皱皱眉说:“我们做生意素来十分迁就;凡可通融,那是一定予以通融的。”最后,他一一把条子拿在手里,掂着分量。他尽力做出有钱人怕危险的样子说:“那么多的东西,赤裸裸地捧在手里,我有点胆小。况且,这个年头,路上又是那样不太平!能不能借个皮包让我装一装?”他又自言自语:“生在这个时代,明哲保身,财不露帛,那都是很要紧的。”
大少爷听着他这种刺耳的鬼话,简直想哭而哭不出来:二少爷也是想笑而无法笑。两颗脑袋只能并在一处摇。无可奈何,他们只得把一个装过了许多囤货样品的旅行袋,清出了交给他。这是八十万元之外的一件小赠品、小意思。
票款是在“特别慷慨”的态度之下付清了。于是,双方开始讨论退票的手续。来宾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比这弟兄二人更性急。他把那只吃饱了血的臭虫似的旅行袋,马上拎到手里。他向他的两个主顾说:“二位中的任何一位,跟我一道去,顺便就把那张票子亲自带回,好吗?”
弟兄二人听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四个眼珠,露着一种类如奉命举行壮烈牺牲的神情,他们没有爽快地说出OK。
最后,还是老二看看来宾的耳朵,又看看他的领带——再看看他的那个指环。他很漂亮地说:“我们一向知道先生的信用,可以不必跟先生同去,关于家严的事一切都仰仗费心吧。”
来宾客气地说:“你们知道我的信用,那就好说话。”说着,他以告别亲友的方式,提起那只旅行袋,向他的主顾一鞠躬而踱出书房。
弟兄二人在一连串的“费心”“劳驾”之中恭送这贵宾踱出大门。满屋子里的人,大家透出了半口气,仿佛在西北方四十五步,送走了一个神道一样!
来宾踏出门外,并不开步就走。弟兄二人看他站定了脚步,在那里吹口哨。有一辆小汽车随着他这口哨而驶到他的身前,看样子,是预先停在附近的地方的。他们以为他将跳上这辆预待着的汽车。但是,并不,他只将那只吃饱了的旅行袋,从车门里递给了那个汽车夫。一面挥挥手,让这汽车开走。他自己把双手向裤袋里一插,连续吹着口哨,却悠悠然地向行人道上走过去。
二位少爷一路摇着头走进来,把这情形报告了太夫人。太夫人埋怨这弟兄二个,说是不该不派人跟他同去。万一票子断了线呢,怎么办?
但二少爷却以极有把握的口气尽力担保,说是决没有那回事。并且他还保险:至多在二小时内,肉票可以安全回家。
太太却还不放心。她主张快派两个人,远远跟着那个家伙,看他走到哪里去。好在他既不坐汽车,也许,一时还没有走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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