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把这个时间让给他们的两人世界吧,于是我向陆白道别了,其他人也纷纷识趣地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个在huáng浦江堤边卿卿我我。
我望了望四周,还有许多一对一对的在寒风中依偎着。我竖着领子,沿着huáng浦江走了几十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那又高又尖的声音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划过平安夜的空气,我脆弱的心脏仿佛有瞬间被它撕裂的感觉。我捂着了胸口,那颗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时我听到许多人奔跑的声音,而女人尖厉骇人的叫声还在继续。我回过头去,看到发出尖叫的正是陆白的女朋友huáng韵。我愣了一下,随即冲了过去,我挤开人群,看到人们都在往huáng浦江里张望,我也往江里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卷起一阵寒风,一个人影在江水里扑腾挣扎着,升上一些微弱的热气,然后渐渐地消失在冰凉刺骨的滚滚波涛中。
“陆白!”huáng韵继续向huáng浦江里叫喊着,“他跳到huáng浦江里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会游泳,说不定真的会跳下huáng浦江救人的,但我不会水,一点都不会,跳下去等于自杀。周围的人也在频频地摇头,一片叹息声,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这时一个穿着黑色新制服的警察也过来了,警察看了看huáng浦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自己也不会游泳,然后他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很快,一艘小艇驶到了江面上,他们好象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打捞的。我回过头去,不敢再向江中张望,浑身发着抖,抱着自己的肩膀。huáng韵的呼救声也停息了下来,她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江风中,象一尊美丽的雕塑。
一个小时以后,陆白终于被打捞上来了,惨不忍睹,我无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过的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拉上拉链,象一具塑料棺材,送上了一辆运尸车。
一个警察在询问着huáng韵。她断断续续地回答:“忽然,他忽然变得神qíng凝重起来——象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警察催促着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着我后面,接着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我看了看四周,什么东西都没有,最后,最后他脸上什么表qíng也没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转身翻过栏杆,就跳进了huáng浦江里——”她不能再说了。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究竟是什么?
圣诞
我约了这个女孩——huáng韵,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但我必须要这样做,以解开我心中的团团疑问。在一个风格简洁的咖啡馆里,我独自等了很久,当我认定她不可能来,而起身要走时,她却真的来了。
一身白衣,染成红色的头发也恢复了黑色,在huáng昏中远看她就好象古时候为丈夫守丧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她憔悴了许多,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更有了一番风味。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的语调很平静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你们大概都在猜测为什么陆白会自杀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jīng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为无缘无故,所以才可怕。”我轻轻呡了一口咖啡,都快凉了,接着说,“而且偏偏是在宣布你们两人准备结婚的日子里,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们应该知道,在上个月,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他很伤心,但这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但在几天前,他发给我一个MAIL,告诉我他上个星期专门去了次普陀山,为我的妈妈上香祈求平安。妈妈上个月被诊断出了恶xing肿瘤,就在那天晚上动手术,手术难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难完全痊愈。他知道我妈妈是非常相信这个的,妈妈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进香。就在我收到这封MAIL的晚上,我妈妈的手术成功了,而且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来,令主刀的医生也非常惊讶,连称是奇迹。我立刻对陆白改变了看法,被他的诚意深深感动了,所以——”
“以身相许?对不起。”我冒昧地接话了,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陆白真的去过普陀山吗?我不知道。
“可以这么说,我很感激他,其实我也不相信这种东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议。”
“我很傻吧,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现在想起来,我做出和他结婚的决定实在太轻率了,仅仅因为一件纯属巧合的事就决定婚姻,我实在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迷信。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这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亵渎,我对不起陆白,其实,我并不爱他,我只是当时头脑发热而已,这就是我一时冲动要和他结婚的原因。你会认为我是一个轻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吗?是啊,未婚夫尸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声,“但愿陆白能原谅我。”
我的脸突然红了。我知道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对不起,你别误会。”接着,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qíng告诉了她。
她平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淡淡地说:“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他开着一家心理诊所,很不错的,你可以去那里调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这个,知道吗?”她递给我一张那个心理医生的工作名片。
“忘记我吧,再见。”然后她走出了咖啡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huáng昏的暮色中,我仔细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忘记我吧”。什么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围,全是一对对的男女。
我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全都黑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西南角有着无数幽静的小马路,被梧桐覆盖着,夏天里是一片葱郁,树影婆挲,冬天的风qíng却象是在某个欧陆的城市里。在这样一条马路里,我按著名片上心理诊所的地址拐进了一道宽阔的小巷,推开了一栋小洋楼的门,门上挂着牌子——莫医生心理诊所。
那是种外面看上去很旧很老,其实内部装修得很新的房子,门厅不大,在楼梯拐角下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在接电话。她的语调轻快,好象在说着什么业务方面的事qíng,她向我瞄了一眼,给了我一个稍侯的眼神。
她的脸让我想起一个人,我非常惊讶,我瞬间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谁?
“欢迎你来到我们诊所。”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接着她说出了我的名字。
“怎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过我们你要来的,请上楼,医生在等着你。”
我在楼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着,我也还给她一个微笑,但我想当时我的微笑一定显得非常僵硬,因为看到她,我的心头已升起了一团迷雾。
推开楼上的一间房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坐在宽大的转椅上。他的眉毛很浓,浓得有些夸张,虽然胡子剃得很gān净,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两腮。与我的想象有一些距离。
“请坐。”他自我介绍说,“我姓莫,你就叫我莫医生好了。对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来说:“是huáng韵告诉你我要来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吗?”
“不能算好朋友。”
“没关系,慢慢就会变成好朋友的。”他说这话的神qíng变得很暧昧,“我听说她的男朋友跳huáng浦江自杀死了,而且他们已经决定结婚了,太遗憾了。”
“那晚我也在场,的确很奇怪。”
“哦,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huáng韵的好朋友吗?”
“她一直有jīng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这来看病。好了,言归正传吧,你是来看病的,是不是?”
“我没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觉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辨解,我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是jīng神病。
“听我说,每个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没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医生说完以后走到窗口把窗帘拉了起来,那是种非常少见的黑色的大窗帘,很厚实,几乎把光线全遮住了,整个房间笼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gān什么?”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不回答,回到我面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截白蜡烛。然后他点燃了蜡烛,在一点烛光之下,周围似乎更加黑暗了。渐渐地,除了烛光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布幔的中心画着一块小小的白点。这个白点在慢慢地移动着,忽左忽右,象是风,也象是一个上下左右移动着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间觉得这象一只眼睛,只有一只,不是一双。我仿佛能从其中看出它长长的睫毛,还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间,是一个黑dòng般的瞳孔。这瞳孔深遂幽远,象个无底dòng,深深的水井,没人知道它的尽头,也许通向我的心灵。
“你看到黑dòng了吗?”一个声音从我耳边响起,“黑dòng——物理学意义上宇宙中的黑dòng是吸收一切物质的,黑dòng附近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说是颠倒的,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可以在黑dòng中解释。”
我说不清现在我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我觉得现在我象一个盲人,什么都看不到,世界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现的眼睛。那是谁的眼睛,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我见过这只眼睛吗?这只眼睛已经牢牢地印在了我心里。
我还看到了这只眼睛在变化,充满了一种忧伤的眼神,它在注视着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独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说话,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达到某种jiāo流,在这个意义上,眼睛就等同于嘴巴,甚至可以说,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这只眼睛征服了。我已经开始丧失了“我”的意识,我已经没有“我”了,我会和这只眼睛合而为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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