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果然是读书人。”
荆非哂笑道:“别的不敢自夸,万卷楼这点掌故我倒还清楚。那丰坊字存礼,浙江鄞县人,官宦世家,所藏万卷书大半源自家传。明州文人向有藏书、刻书之名,丰坊也算得上之中魁首人物。上月那场大火,倒将他家中藏书折损了近半。”
“大人既已了解,又何必多事和我打听。”
荆非无奈道:“果然连个更夫都蒙骗不过。也罢。如此种种无非得自方才贺知州教诲。只因他强拉我明日同去碧沚园。”
谢三手中忽然一顿:“碧沚园?”
“不错。正是那丰坊府上。明日七夕,江浙一带向有七夕晒书习俗。丰坊万卷楼中劫后余藏并这碧沚园不日便将卖与范钦,明日晒书一场成了丰家几代藏书最后的盛典。贺知州尊书重礼,也不想我误了这盛事。”
谢三不语。
荆非重咳一声,道:“也算是同喝过一窖酒,如今见我要跳进火坑也不留句告诫。难不成怕我进了园子串通那纵火之人?”
谢三停了片刻,道:“万卷楼失火,巷间闲言碎语颇多。”
“疑心有人纵火?”
“有闲言道是丰老爷自己放的火。”
荆非沉吟道:“读书人视书如身家性命,更何况丰坊这等藏书世家。如此一把火烧了,怕是他没那勇气。”
谢三道:“火起那夜,丰坊确实失魂落魄。原本不该有这等闲言,祸事出在火后残存书册。听闻烧去的不少是当世刻本,贵重宋刻本反剩余不少。更为蹊跷一事:火场中发现有宋刻本混杂在当世刻本柜中。以万卷楼藏书多年,分类本不应如此混乱。事端略平息后,书坊间便有猜疑说万卷楼藏书中混有伪造宋版。只因丰老爷近年家财渐尽,眼看只能靠变卖度日,而那辞官回乡的范钦又显然有意大批购买万卷楼藏书,丰老爷恐家丑外露,便狠下心放了火。造伪宋刻本混杂当世刻本中,本是准备一并烧了干净的,不想却存留了下来。”
荆非道:“听你言语,当夜你所见八字属火之人却并非丰坊丰老爷。”
谢三眼光移向半开房门,道:“那时正临近三更,我只见有黑影自万卷楼内出来,随后便见了火光。即便不通诗书,我也知那万卷楼利害,当即报了火警。人影去向何处我不曾深究。万卷楼四围住家也有一些,或许躲进了哪家院子。”
“或许趁救火人多嘈杂,混入人群之中?”
“或许。”
“率先赶来火场的自应是丰家家人?”
“自然。当中便有那毕老汉。”
“毕老汉?”
“贺知州尊书重礼,竟未与你夸耀毕老汉?那柜宋刻与当世刻本混杂之书便是毕老汉自火场发现。只因其中有价值不菲宋版书册,贺知州感慨之余下令将毕老汉忠义之举记入地方志。丰家住处与藏书转至碧沚园,毕老汉也由门房升至藏书间巡视。毕老汉自然感恩戴德,却不想在藏书间里断了性命。”
“有人八字太凶?”
“或许是毕老汉八字太差。事情不过出在你到明州前三日。那日夜半,丰家书童听藏书间有些动静,却只当是毕老汉日常巡视。听闻并无要求入夜再做巡视,反是毕老汉坚持如此。那毕老汉年岁大了,藏书间自万卷楼失火后又禁了火烛,故而老汉夜间在藏书间内磕碰是常事,那书童也是这般想法。次日丰老爷进藏书间查看,却见倒了两排书柜,毕老汉半埋在书中,已是断了气。听官府说法,是被书柜砸中头送的性命。”
“倒了哪些书柜?”
“我并非官府中人,如何知晓。只从传言间知晓此次书本一册未缺。”
荆非黯然道:“听来毕老头之死倒颇似意外。”
“倘若当时无人进出碧沚园,或许如此。”
“偏巧那人又被你见了?”
“我已说过,打更并不寂寞。”
“你见到何人?”
“只瞥见他自碧沚园方向窜出奔城东而去,面目并未见得仔细。”
“顾名思义,碧沚园当建于此地月湖湖中。环境如此闭塞,若非内贼恐难得手。”
“丰坊性情乖僻,现无妻室。加以家境败落,自毕老汉出事,如今家中不过一名书童。那书童年纪尚幼,理应没有这等身手胆量。”
“以书闻名者难免有几个门生。虽说推倒书柜之举太有损斯文,但想来除家人外能熟知丰坊宅第情形的怕也只有这些门生。丰坊现有哪些门生家住明州?”
“钱士清,陈未时,赵平。”
荆非一惊:“赵平岂非那州衙内小知事?”
“不错。”
荆非笑道:“你与此人有些交往?”
“不过因杂事打过几次交道。如今衙门办事通情达理之辈不多,他算一个。”
“以他那秉赋,只做九品知事未免可惜。今日堂上闹剧过后,他倒有心机翻出公文核对名姓,否则你家州老爷现在也不会这般客气。可惜,好人不长命。”
谢三眼光一寒。
荆非长叹一声:“自怨自艾罢了。钱士清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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