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清楚楚看出,原来人家打算这样害我命,不免暗自庆幸,摔得正是时候,才逃出了虎口。再走前一步,早就一命归阴了。以往看了宗教法庭故事中讲到谋害人命的情节,总认为荒诞不经,异想天开,其实刚逃过的一关,正是故事里讲的那种。宗教法庭淫威下的牺牲品有两种死法,不是皮肉上遭到最悲惨的酷刑而送命,就是精神上受到最可怕的恐吓而丧生。我是注定要吓死啦。好久以来我受尽痛楚,神经就此衰弱,到后来连听到自己的嗓音也不免浑身战栗,不管怎么说,我总归只配熬受大刑了。
这如今眼前仿佛见到地牢四下都有不少可怕的陷阱,当场决定宁死也不冒险去碰一碰,于是,我手脚簌簌发抖摸索着回到墙边去。换成旁的心情,或许有胆马上跳进这样一个深渊,了此残生;可目下我却是个十足地道的胆小鬼。何况怎么也忘不了以往看过描写这类陷坑的文章——就是冷不防结果人命,绝不是这些文章最最恐怖的布局之一。
心里一急,神志顿时清醒;谁知过了半天,偏偏又睡着了。醒来一看,又见身边放着一个面包和一壶清水。我口渴如焚,浑身乏得没一丝力气,就一口喝干那壶水。水里管保下了蒙汗药,因为喝都没喝完,人就困得不得了。转眼睡着了——跟长眠一样沉。睡了多久,心里当然没数;等到重新睁开眼睛,只见身边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凭着光芒乱射的一道硫磺青光——开头可没法确定这道光从哪儿射来——我就看出牢房的面积和形状。
原来刚才把牢房大小完全搞错了。周围至多二十五码罢了。一见这点,心里白白苦恼一阵;真是白白苦恼!处在这么可怕的环境中,牢房的大小有什么紧要呢?可我偏偏对鸡毛蒜皮的小事大感兴趣,一味只想找出量错的原因。我终于恍然大悟。头一次丈量时,数到五十二步,就摔倒了;当时那条斜纹布准在前面一两步路远;其实已经快绕完地牢一周啦。随后睡着了,等醒过来,准又走了回头路——这样就把牢房周围长度看成原来长度的一倍。当时脑子里糊里糊涂,根本没顾到从墙壁左头走起,最后竟走到了墙壁右头。
说到囚牢的形状,我也上了当。刚才一路摸索过去,碰到不少犄角,就以为牢房凹进凸出;一个人从昏昏沉沉的梦里惊醒过来,眼前只是一团漆黑,这份影响有多大呵!那些犄角不过是或远或近的几个浅凹槽,或是壁龛。其实牢房大致上是四方形的。刚才当做石墙的,如今看来好像是铁壁,或是其他什么金属的,由大块铁板拼成,其间的合缝或接榫,就成了凹槽。这金属囚牢的四壁全都草草涂着可怕又可憎的图案,正是僧侣那种吓人的迷信的产物。四壁画满了一身枯骨的厉鬼图以及其他恐怖十倍的画像,墙上给糟蹋得不成样子。只见这些鬼怪的轮廓倒很清楚,就是颜色褪落了,斑斑驳驳的,看来是空气潮湿的缘故。如今我也看出地上原来是石板铺成的。正中间有个圆坑,张着大口,我刚才正是从这虎口中逃了出来;但地牢里就只有这一个圆坑。
我好容易才模模糊糊地看到这一切,因为睡着那时,处境大大改变了。目前我直挺挺地仰面躺在一种矮矮的木架上。有条类似马肚带的长皮带将我牢牢捆紧。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全身,只有脑袋没给捆住,还有左手也没完全绑上,只消费番力,就可以伸出手,从身边地上放着的瓦盘里取来食物。眼看水壶拿走了,不由大惊失色。我说大惊失色,是因为口渴难熬,浑身乏得一丝力气也没有。害得我这么渴,看来正是那帮刽子手的阴谋诡计——盘里盛的食物是加胡椒的肉呀。
我抬头张望,打量天花板。只见高达三四十英尺光景,跟四壁构造大致相仿。其中一块镶板上画着个绝无仅有的人像,不由我聚精会神地凝视。原来是“时间老人”像,跟一般画法可没两样,只是手上没拿长柄镰刀,眼角一撩,看来拿的是偌大钟摆,正是在古钟上看到的那种。不过,这机械的外表有点特别,我就看得更留神了。钟摆就在头上,我正眼瞪瞪地朝上笔直望着,还以为看见钟摆动了。瞬息间,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钟摆摆动的幅度可不大,不消说,摆得也慢。我望了片刻,心里怀着几分恐惧,但多半是诧异。我看着钟摆慢慢摆动,不久终于看腻了,就转眼去看牢里其他东西。
耳听得轻轻一声响,不由全神贯注,我朝地下一望,只见几只偌大的老鼠穿了过去。原来都从我右面,眼睛底下那个陷阱里钻出来。就连我怔怔盯着,老鼠都禁不住肉香的诱惑,眼里冒着饥火,成群结队地匆匆出来。我少不得费了好大精力,才算将老鼠吓跑。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也可能甚至一个钟头(因为我只能马马虎虎地记下时间),才又抬眼一望。眼前的情景真令人惶恐不安,惊慌失措。钟摆摆动的幅度已经将近一码。速度也自然快得多。最最感到不安的,就是想到钟摆显然往下坠了。我如今看到——心里这份恐惧不必提多大了——钟摆下端原来是片闪光偃月钢刀,长达一英尺光景;两角翘起,刀口分明像剃刀一样锋利。模样也像剃刀,看来又大又沉,从刀口往上渐渐变尖,成了又坚实又宽阔的一块。由根重甸甸的铜棒挂着。整件东西在半空中摇来摆去,嘶嘶直响。
我现在才相信,这就是僧侣凭着巧心眼儿替我安排的死刑。宗教法庭的刽子手知道我发觉陷坑了——陷坑,我这样一个胆敢不服国教的,本来注定逃不过这场劫难——陷坑,地狱的象征,据谣传是宗教法庭中登峰造极(原文是拉丁文。)的一种刑罚。当时碰巧摔了一跤才没掉进这陷坑里,我也知道乘人不防,用计诱骗,加以酷刑,正是地牢中的一些主要的杀人奇计。我既没掉进坑,那毒计也没规定将我推入深渊,因此没第二条路了,眼前就要试一试另一种比较温和的死法。比较温和!想到自己居然用上这么个字眼,还是勉强苦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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