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繁景中,像盛宴上的幽魂,轻轻飘过那个如此奇怪地搅扰着朱迪森·波特的女人。她常穿的凝重的黑裙似乎令她的纤体不堪其重,浅色的头发从大理石雕像般的前额对称地向后弯曲着,苍白的颈部挂着一串浅玫瑰色的单股珍珠项链。她是一幅云做的画,又如雾般朦胧。不过,从所有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绝望神情中,朱迪森隐隐看到一线跳动着的生机,在死灰下燃烧。她使其他的女人相形失色,像虚弱的木偶一般贫乏、呆板和苍白。
今晚他凑巧占据了她对面的座位。看到她搁在绿色桌面上的雪白的手臂,他禁不住心猿意马,极想伸出手去感知她的肉体是冰冷的,还是温暖的——愚蠢的念头。好在她绝不可能意识到七天来眼前这个衣冠楚楚、镇定自若的美国人一直以这种念头聊以自慰。
他看到筹码从她手中机械地落下,停在七点上。她总是这样,选择一个号码就用它玩上一整晚。今晚她赢了。对一个只冒了五十或一百法郎风险的人来说,这笔赢钱已是个不小的数字,可不管运气好坏,她眼中的忧伤神色却不曾改变过。
窗外大雨滂沱,远远时有雷声滚过,轰隆隆如一串枪声。天空被一道炫目的白光撕成碎片,屋中随即陷入一片漆黑。
寂静笼罩了片刻,跟着响起了笑声,好奇的、神经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飘过长长的、黑漆漆的大厅。屋里一片低语,吓呆的孩子们本能地发出尖叫声。好像有拖拖拉拉的脚步沿着打蜡地板走动,尽管大厅里窗帘都拉着,闪电仍然刺过幕布,把影子可怖地投在墙上。
这只是瞬间发生的,几乎同时灯重新亮了。朱迪森·波特瞥了一眼那个女人。她没有动,脸上却流露出极度恐惧的神情,她抬手抹了下脸,仿佛要抹去这种表情似的,又往后推了推她的椅子。
朱迪森等她把筹码兑换成现金,才快步走出客厅。他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看她下楼去妇女寄存处。等到她穿过门廊走来,他已站在外面,正竖起大衣领子抵挡着瓢泼急雨。
他暗暗等待着两个机会。首先,这样的夜晚不可能雇到出租车——他知道她自己没车。其次,她也不大可能在这里毫无把握地等下去,看有没有载客到这儿的返程空车。
门房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朱迪森没有动,没去叫醒坐在停车场他的豪华轿车里打瞌睡的司机。
“对不起夫人,”门房歉意地说,“现在雇不到车。”
他扫一眼停车场的排排轿车。她无望地耸了耸肩,朱迪森听到她向门房建议打电话到最近的车库去试试。他久等的时机到了。他走近门房,表示愿用自己的车为夫人服务。
听到这个提议她转过身:“噢,您真是太好了。”她的声音好像低沉的乐声,有着如雾的旋律。她的英语说得很慢,字斟句酌,从外国人的唇中吐出,别有一番风味。
直到朱迪森扶她上车,她也没再多说什么。
“如果您愿把地址给司机,”他说,“他会送您到任何您想去的地方。”这几乎是个暗示。他确信对她一番好意,她不会以她先乘车回家而让他等在卡西诺门口作为回报的。何况从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嘛。
“不过您可以陪着我的,”她很快地说,“当然,如果您愿意。”
他塞给门房一百法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舒适、温暖的轿车驶进暴风雨的茫茫黑暗之中。
朱迪森心满意足地靠在座位上,他的同伴眯着眼睛坐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他柔声说道:“非常感谢您让我用您的车,更感激您的护送,先生,因为我特别怕——”
“暴风雨吗?”他插嘴道,回想起她脸上凝固的恐怖表情。
“哦,不,是怕黑。”她更正道,“听起来很愚蠢是吧。可我就是受不了黑暗。它,它让我窒息,你大概已经注意到——灯灭时——在卡西诺。”
“是的,”他承认,“我看到您吓坏了。”
“真是不好意思——。”
“您知道我在注意您吗?”
“是的。”
“这不是第一次。”
“是的——我也知道。”
“您知道我注意您有多久了吗?”
“大约一个星期吧。”
“我得为自己的无礼向您道歉。”
“不必了。美国人看女人的方式和欧洲人不同,他们不会用眼光剥掉你的外衣。”
朱迪森急忙向雨雾迷离的窗外看去。她知道他的心思集中在她洁白的臂膀上吗?她迷人的手臂从天鹅绒披风下伸出,离他的手近在咫尺。
“您不讨厌我对您感兴趣吗?”他冒险问道。
“不,我只是奇怪,那么多明艳照人的女人——您为什么独独选择了我?”
“她们——全都黯淡无色。”
“我呢?”她问。全无狡诈之情。很坦率。
“很真实,”朱迪森回答,然后再次转向她。她扯掉罩在头上的连衣黑色风帽,浅色的长发纷披下来,只留下轮廓鲜明的侧影。
“我对您毫无所知,不知道您是法国人、斯堪的那维亚人,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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