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巴兹尔的人不多。并非他不擅长社交,任何一名路人走入巴兹尔的房里,他都可以陪聊到天亮;认识巴兹尔的人不多,因为他就和诗人一样,并不需要人群的陪伴。对他而言,送往迎来就像观赏夕照云彩般自然,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汲汲营营,如同他不想改变日落的云彩。他住在兰柏特一户古怪而舒服的阁楼里,身边的杂物与屋外的贫民区形成奇妙的对比:屋里尽是老旧的幻想故事书、宝剑、甲胄,全是浪漫主义的垃圾。不过,置身在这些狂想英雄的纪念品之间,他的脸孔却奇妙地显得恳切而具现代感——那是一张刚正而有力量的脸。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巴兹尔是谁。
虽然已有好一段时日了,大家却仍然记得一件发生在某处的恐怖怪事:有一位甚为精明强势的英国法官突然在法庭上发疯。对于这件意外,我有自己的看法,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不容辩驳。早在几个月前甚至好几年前,人们就在这位法官的言行之中察觉出一丝不对劲了。法官似乎对法律失去了兴趣,虽然以往他在这方面的优异才干,和国王的顾问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是,后来他似乎变得不爱谈法律,却偏爱提出个人的道德意见和忠告,说起话来更像是教士或医生,而且还说得头头是道。他最早的惊人之语,大概是对一位意气用事的嫌犯所做出的判决:“秉持上帝赐予的坚定信念,我判你三年监禁,还应该去海边度三个月假。”他在法庭中对嫌犯提出的控词,都和显而易见的犯罪事实无关,反而都是以往不曾在法庭听过的罪状:比如说,他觉得犯人极度自大,缺乏幽默感,故意表现出病态等等。在出名的钻石奇案的庭审中,首相也被他训斥了一顿。当时,这位精明的贵族首相万分优雅但不情不愿地走到法庭中央,指控起他的侍从来。法官审问过首相家居生活的细节之后,要求首相再向前走一步,而高贵的首相也沉静地照办了。接着,法官却突然以尖厉的嗓音向首相宣布:“去换一个新的灵魂吧。你的旧灵魂连一只狗都不如,所以去换新的灵魂吧。”在某些聪明人看来,法官的这些举动,就是后来在法庭上完全丧失理智的先兆。有一回,是两位有钱有势的财阀之间的诽谤案,两者都蒙受监守自盗的罪名。这场官司既漫长又复杂,律师则是啰嗦、好辩。经过好几周的工作和辩论,终于到了法官裁定判决的时候。人们无不渴望听见这法官说出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的判决,希望这是他来日最着称的案例之一。法官在延长的审案期间并不多话,在接近结案时更显得悲伤而情绪低落。到了宣布判决的时刻,法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朗声唱起一首歌。他唱出来的歌词(据称)如下:
噢,混蛋混蛋无聊的混蛋,
无聊的混蛋无聊的混蛋,
哎呀哎呀无聊的哎呀,
无聊的哎呀噢呜!
之后,他就辞官退隐,蛰居在兰伯特的阁楼上。
有一天傍晚,大约六点钟,我坐在巴兹尔家,正啜饮一杯很棒的勃艮第葡萄酒,平常他都把这瓶酒藏在一排黑体字大部头的书籍后头。而他就在房里阔步来回走着,习惯性地拨弄他收集的宝剑精品。炉火炽热的红光投射在他方正的五官和狂乱的灰发上,那蓝眼珠看起来比平常更不同寻常,更满怀梦想,而他嘴里仿佛也说起梦话来。这时,有人推开房门,走进一位脸色苍白的男子。那人留着红发,身穿一件皮毛外套,一面喘着气一面跌跌撞撞地闯入房间。
“巴兹尔,真不好意思打扰你!”那个人上气不接下气,“我擅自做了主张,在你这里和人订了约会,是位顾客,再有五分钟对方就要上门了。真不好意思,老兄……”
接着,他也向我行礼致歉。
巴兹尔微笑着对我说:
“你不知道我有个具有实干精神的弟弟吧?他是鲁伯特·格兰特先生,一位能干的人,在我穷困潦倒时,他倒是诸事顺利。我记得他干过记者、房屋中介、自然学家、发明家、出版家、学校老师,以及——咦,鲁伯特,你现在干什么?”
“已经好一段时日了……”鲁伯特得意地说,“我是个私家侦探,待会儿要上门来的,就是我的顾客。”
巨大的敲门声打断鲁伯特的话。门外的人一经允许,便急忙推门进来。来客看来结实精悍,他迅速走入房中,“啊”的一声把真丝帽搁在桌上,说:
“大家好。”
话的重音落在句子的最后一个字上,看得出来这个人在军事、文化、社交方面都受过良好教育。他脑袋很大,一头浓密的黑发夹杂着灰发,两撇突出的黑色小胡子让他看起来一脸凶恶——不过,那忧愁的海蓝色眼睛把这副凶相恰如其分地抵消了。
巴兹尔马上对我说:“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古利。”
正要往房门走去,客人说话了:“别走,是朋友就留下来,可能帮得上忙。”
他一说话,我就想起他是谁了,原来是几年前在巴兹尔的聚会上见过的布朗上校。本来我已经完全忘了他衣着考究的黑色身影,也忘了他一本正经的脸,不过倒忘不了那特殊的说话方式:他通常只说出每一句话的一小部分,而且声音尖厉,像是子弹发射一样。不知道,这种说话方式是不是因为他在部队中下惯了口令?
52书库推荐浏览: [英]GK切斯特顿